第20章 大地的裂縫3(1 / 3)

104.知青都是一家人

縣裏召開廣播會,通過廣播線能聽見領導人噝噝溜溜喝著水說,知識青年不要回城,留在農村過革命化春節。品文吧知青們把破舊的內衣都扔到廣播喇叭上,它衣衫襤褸還端架子講話。知青說:“你灌大肚吧。”不能回家的建議到了鄉村,已經變成了強硬的命令,馬脖子山的知青接到通知,離開錦繡一天,扣掉一天的工分。鐵男喊小劉找一副撲克牌去。小劉的心已經登上了回家的火車,現在又給臭襪子一樣扔下來。他拿缺少了一半梳齒的梳子,理順狗皮帽子毛,快把帽子梳禿了。鐵男催小劉,“你個腿子,你傻在這兒,還等誰?”

小劉到了會計家,會計穿著單衣挽了袖子,兩條精壯的胳膊正在黑泥大盆裏和黏米麵。會計簡直有搗爛泥盆搗穿泥坑的力氣。會計的女人的紅手團著黏麵。這是鄉村裏過年前必須做的事情,包黏幹糧,凍在缸裏,從正月吃到種地。會計說他的撲克給小學教師拿去不還了,然後他繼續和麵,全身都在下力氣。小學教師一家人全圍坐著,人人手裏一團黃黏麵。蒸鍋裏的香氣表明這是一個家庭,一個團團圍坐的整體。

小劉取到撲克,穿過高低不平的路。山上的積雪深過平原,在天漸黑的時候,不小心會跌進雪溝,小劉突然感到慌亂。他的眼前太亮了,亮得那麼快和耀眼。小劉停在幾棵鬆樹下麵,停頓了一下,才發覺是馬脖子山屯的電燈亮了。小劉想:總也沒電,忽一下來了電,也把人嚇一跳。小劉回了集體戶。電想:這個可憐的人,亮也嚇人嗎?

睡了一會兒,小劉掀開蒙著頭的棉衣,看見炕的另一頭,幾個女知青也參加了打撲克。小紅緊靠著鐵男,還搖晃,笑得像翻揚的向日葵那樣。打撲克的人合蓋了一條棉被,被麵中間一朵雜色花朵正好給他們放撲克牌。小劉想:那條棉被下麵,有連男帶女十幾條腿!小劉再醒過來,隻有燈還亮著,打撲克的人都睡下去。小劉看見女知青們鼓鼓地也鑽在棉被下麵。窸窸窣窣的聲音裏,鐵男光著上身挺起來,到棚頂上擰滅燈泡。鐵男說:“操,燈繩都不好使了!”屋子裏馬上黑暗,又有了微弱的響聲。小劉想:那幾個女的,睡在我們炕上了!這想法讓小劉無論如何睡不成,聽見好像有火車叫,好多好多輛火車。小劉又睡了,直到他感覺有溫熱的東西貼過來,一隻手半月一樣撫住他的半張臉,顯得小劉像一條掉在火爐裏的魚。小劉想:是小紅!我的天兒媽呀!

小劉非常小聲地說:“小紅,你不是和陳曉克好嗎?”

小紅翻過去說:“我跟誰也不好。”

到這個時候,天還是沒有亮。天想:今晚我要成人之美。小劉向周圍試了試,除了火炕的餘溫,在他能夠小心探試到的範圍裏再沒有其他。小劉想:熱乎乎的小紅,你快來!但是,他碰不到她了。小紅一定又鑽回那條雜花棉被了。小紅想:腿子,他還裝緊呢,廢物點心!

小劉用他孩子一樣的眼睛看見天慢慢亮了。女知青都穿上棉襖坐起來,繼續擺撲克,給1976年的十二個月算命運。小劉想:在棉被下麵全是她們光溜溜兒的腿。小劉不敢再想了,他知道鐵男和另外兩個知青都還在花被下麵。小劉去隊部走了一趟。會計說:“撲克在哪兒?”小劉說:“在戶裏。”會計手上拿一本新日曆,他說:“今天是1976年的1月1號,陽曆年,撲克再借你們玩幾天。”

山上有幾隻鷹貼著樹尖追逐,鐵男反穿一件羊皮襖,滿身卷曲的毛過來說:“小劉你站住。”

小劉停在樹間的深雪裏。

鐵男說:“天下的知青是一家,你知道不?同吃同住同勞動,你知道不?”

105.肉的香味和穿透力

大地白得閃閃發光,天越藍,雪越光亮,大地顯得比天空大出了許多。在無邊的白雪裏麵,錦繡是多麼小的一塊。沒有地塊上不同莊稼做隔斷,誰分得出哪個部分才叫錦繡。雪裏有件東西移動,也分不出哪個是牲口,哪個是人。太陽又遠又沒力氣,太陽想:看看吧,這地方的冬天就是真相大白。

李英子在後麵跟著小男孩走,兩個人距離大約十米,雪地上剛剛踩出一條紮實的路。小男孩拖著他母親的一雙油漬的棉鞋,一抬腳露出漆黑又裂著的小腳後跟。李英子問:“二黑,你不凍腳嗎?”叫二黑的孩子說:“不。”他們穿過一片低窪的地方,走在全白的柳枝中間。

大辮子的婦女隊長在熱騰騰的門口說:“我媽讓喊你來家過年。”

李英子說:“今年還第一回吃肉。”

李英子幫婦女隊長把卸成大塊的肉擺在缸裏,肉還是溫的,顫顫的,使人有點兒不敢用力動它。盛了肉塊的缸就擺在院心,很快肉將完全凍住,一直冷藏到冰雪全融化的季節。

吃過了肉煮白菜豆腐,氣味還是聚著,不散去,讓人渙散,李英子和婦女隊長一家在炕上抽煙,小煙笱籮隨著卷煙葉的人扯過來扯過去。李英子想到了她的父親和母親。父親沒有穿鞋,光著一雙腳站在地板上。父親說:“我知道,一了百了。”他手裏提著容量五百毫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母親說:“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早聽煩了。你天生沒有喝藥的膽量,不要給我說這些。”母親冷靜地包裹她的彩色條圍巾,她說過,這個晚上她有廣場演出。李英子在哭,她央求父親,趕緊交出瓶子。父親說:“你也有演出,我給忘了。”李英子接過瓶子,發覺它是空的,而且有香皂的氣味。父親笑了。李英子參加戰宣隊演出回到家,看見父親躺在地板上,兩隻腳又蒼白又瘦長,已經沒有溫度,這個在話劇團出演列寧的A角赤著腳死了。李英子朝母親吼叫:“是你殺的他,是你幹的!”這兩個臉上都帶著油彩的人,同時在哭。李英子想:母親不想他活在這世界上,怕他連累自己不能再上台演出。李英子收拾東西準備插隊的時候對母親說:“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了,一清二白。”

現在,李英子對婦女隊長一家人說:“開了春兒,我想到敬老院去。”

婦女隊長說:“上那兒幹啥?”

李英子說:“敬老院的女服務員要結婚,他們缺個人。”

婦女隊長一家都說不行,說那太孤寞了,能把人枯死,她們說:“那可不中。”

106.看守屍體過夜

田家屯的年輕農民剩子收拾好了剛殺的豬,肉菜都下了鍋,他抄上袖子,到屯子的最東側來找他的五叔田青山,走路的時候還在雪裏蹭著鞋上的血。田青山活著的時候也和沒有一樣,永遠無聲無息地跟在人群後麵,據說年輕時候手腳麻利,愛打抱不平,兩個兒子都在城裏做幹部,1948年,登記成分,大兒子考慮自己鄉下的家剛買了一匹馬,有塊薄地,不算貧農,他填寫自己的身份是中農。二兒子考慮做個窮人丟麵子,家裏又新置了一匹年輕健壯的馬,因為虛榮,他填了富農。田青山糊糊塗塗地成了富農,等他發覺富農不好,已經不可更改。從此,田青山這個人和不存在沒太大區別。

剩子推門,感覺屋子裏的寒氣刺人。他說:“五叔,咋沒燒火?”剩子進裏屋,看見田青山靠著長的口袋坐在泥地上,口袋散開,能看見玉米,老人的懷裏放著盛了玉米的盆。剩子說:“五叔,你咋了,坐地上不拔疼(冰冷)?”他再細看,田青山早已經僵硬,兩隻手上的指頭尖都給老鼠咬過,露了骨頭。那張臉白得像灶裏的灰。

剩子說:“五叔,你啥時候沒了!”剩子沒流眼淚,他悲憤地摔上門在雪地裏走。剩子想:人沒了,連血都沒見!早已經死去的田青山想:我都不悲憤,剩子你悲憤啥?

剩子把一些紙幣疊平,塞在還有血跡的鞋裏,他要進城去通知田青山的兒子。剩子出門見了和他關係很好的馬列和另一個知青,希望他們幫忙照看一夜屍首。他說:真可恨,那些耗子!馬列說沒問題,他正想鍛煉膽量。剩子知道這種事情隻有求馬列,農民在靠近年關的時候,非常多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