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地的裂縫3(2 / 3)

田青山已經被移到屋裏靠北牆的長條木箱上,蓋了一條棉被,他不能完全平臥,好像正要坐起來。馬列去看了田青山的臉說:“沒想象的那麼可怕。”馬列和另一個知青抱柴禾燒熱了炕,然後他們躺下,交談很少。馬列印象裏的田青山用一條拖地長的破圍裙兜住了秋後分紅的錢。他在生產隊的院子中間穿過,快樂得要發抖了。那條圍裙有了漏洞,田青山一邊走,他的腳下一邊掉錢,人們喊他回去揀,他像意外多得了賞賜一樣臥在地上,撲那些肮髒的紙片,恨不能渾身都長著手。叫田青山的這個人活了六十年,走了多少路,扛了多少麻袋,割了多少把穀子,現在就躺在靠牆的箱子上。

另一個知青說:“不能放平嗎?撅在那兒,有點兒嚇人。”

馬列說:“你懂科學嗎?”

另一個知青說:“屁科學,嚇人是真的。”

屍首的頭上點了油燈,一夜都不熄,馬列在夜裏找一條褂子遮住田青山快要暴露出來的臉,馬列睡不著想的全是英雄,黃繼光和邱少雲。

剩子回來罵城裏人都不是東西,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沒有詳細對馬列說他進城的事情,一個人拿了鎬向亂墳地裏猛刨了一陣。田青山以半坐半臥的姿勢入土的時候,正是太陽快冒出來的黎明。

大隊幹部來找馬列,要去集體戶外麵說話。他們站在風口上,馬列隻感覺萬箭穿身。大隊幹部說:“你好好一個知識青年,給富農看死屍,你屁股坐到哪個階級一邊了?”馬列說:“就當他是炸藥包,是火,我是黃繼光邱少雲嗬。”大隊幹部說:“少扯哩哏兒啷(沒有用的),大隊可要培養你,才跟你說這個!”馬列想:大隊想培養我,我不想培養我自己,操,你也少給我扯哩哏兒啷。他轉身鑽回了集體戶。

107.金榜們忙著造肥和偷信

從遠處看這個季節裏的錦繡,又白又靜。不能夠回城裏過年的知青們像白冰籠子中的困獸,他們出門一米遠就向雪地裏解手,最後抖擻的時候,突然刀尖頂在頸上那樣,怪叫一聲。冬天想:你跑,一個人能跑多遠?你吼,看你能弄出多大的響動?知青踢開結白霜的門說:“這天想玩兒我!”過路的農民說:“這天頭,啥人都給降住了。”楊小勇出門看見一坯牛糞。他縮著頭說:“多像一攤黃泥嗬。”

冬天,錦繡的供銷社隻在中午左右的幾個小時裏營業。地中間架起大汽油桶改裝的火爐,燒最廉價的煤粉,絕不會燃起火焰的,像半死的一爐紅土。火爐隻要點起來,就給半披大衣的知青圍住,他們像強盜霸占山頭,霸住它,大衣棉衣都掀到背後去,這些人剖膛破肚迎著那隻破油桶。有人喊:“糊了!”滿供銷社都是燎羊毛的氣味。

金榜像挎杆長槍,挎著那種長柄糞筐,遠遠地從雪坡上滑下來,雪煙四起。金榜喊住燒鍋生產隊熱氣騰騰的喂豬人。金榜說:“你看見我這筐糞倒在大糞堆上沒有?隊長問你,你得給我作證。”喂豬人啊啊地應聲,高舉著瓢,這個冬天,在燒鍋,兩筐糞可以記十個工分。豬們沾滿高粱糠的紅拱嘴頂住喂豬人的小腿。

金榜幾個人突然有了出外撿糞的熱情,竹梭那樣在燒鍋附近的雪地裏橫穿不停,腳上起了凍瘡也不停,晚上脫鞋的時候,他們不斷地念:“獾子油嗬獾子油。”就像楊小華在頭痛的時候大聲說:“索密痛嗬索密痛!”

在燒鍋和荒甸子之間的荒涼地帶,金榜幾個在榆樹叢裏秘密生產人工肥料。他們取土造形,灑水,忙得不行,四處散布著旋成糞便形狀的黃泥坨。這種滴水成冰的季節,人工肥成形極快。楊小勇拿鏟子用力鏟,其中的一塊終於脫離雪地。楊小勇說:“多好的黃金塔!”金榜在造一泡牛糞,十分用心,徒手盤泥。世上總有些事情讓人越做越高興,簡直停止不下來。

現在,白茫茫裏麵有件黑東西走近,是一個人。在三十米以外,人停下來,是披著厚羊皮軍大衣的退伍兵。

退伍兵並沒想到在冰天雪地裏的幾個人是知青,他更沒看清金榜幾個在做什麼。在走火事件以後,退伍兵有了罪惡感,看見知青就想逃跑。退伍兵定了一下,榆樹叢裏黑黑地直立著人和工具,他馬上轉身往回走。金榜以為退伍兵發現了,並且想去告密。金榜說:“你,過來!”

退伍兵說:“我就想抄條近道。”

金榜說:“操,叫你過來,是高看了你。”

退伍兵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住。

金榜說:“瞅見糞是怎麼變出來的沒有?瞅清楚了!”

退伍兵隻看見灰白的天地。他說:“我不管閑事。”

金榜突然烏鴉一樣撲下雪岡,直衝到退伍兵麵前說:“那你管什麼,管拿我們知識青年的眼珠當燈泡踩?槍響那天讓我趕上,我不削扁了你!”

退伍兵掀舞著兩扇大衣,猛然啟動,向著甸子深處狂奔。退伍兵在雪地裏居然能跑那麼快。金榜說:“咱幾個那天沒在錦繡,才讓小子到了今天,披身臊臭羊皮,像個人兒似的。”

燒鍋的知青們在雪地裏站著,一下子感覺秘密被揭穿,造肥料完全沒有意思了。金榜說:“上錦繡逛逛去。”金榜幾個一直到天黑才從錦繡回來,楊小勇把大衣弄得鼓鼓地,鬼鬼祟祟鑽進屋子。現在,一隻厚帆布的口袋被扔在炕上,口袋上有“中國郵政”四個褪色的紅字。口袋裏有二十七封正準備寄出的信,全部貼“**去安源”的郵票,油布傘的位置剛加蓋了郵戳。楊小勇說:“郵花挺好,可惜,都蓋上戳,揭下來也不能用了。”他想擦那些印跡,不斷往手指頭上吐唾沫。

信全掖藏在破爛炕席下麵。金榜他們仰望棚頂紋絲不動,等待對麵住著的楊小華睡覺。他們的心裏著急嗬!楊小華總也不睡。在廚房裏弄水弄盆弄柴禾,她守著這間快要塌掉的泥屋子裏裏外外地忙。楊小勇說:“姐,你還不睡?”金榜他們想:勤勞的人多麼煩人,丁點兒好事也讓她給耽誤了。楊小勇在炕上來回反複地走,腳上的凍瘡開始發癢。楊小勇說:“天嗬,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楊小華在外麵說:“我一天三頓養著你們,說這話,心不黑嗎?”金榜馬上說:“別惹咱姐生氣!”

第一封信講的是借錢。第二封信介紹父親腰痛疼又犯了。第三封一般性問候,都是歪歪扭扭寫半麵薄紙。信的開頭全是相同的:時光如流水,歲月如穿梭,見字如麵。信的結尾也相同:此致,革命的戰鬥敬禮。連續看了十幾封,金榜披著棉被說:“沒意思,早知道這**樣,挺沉的,誰他媽偷這信袋子!”金榜快睡著的時候,楊小勇念了兩句話:“紙短字長,筆不前馳。”大家都弄不懂是什麼意思,都來看信,大致明白了。大家說:“哪個老地主寫的,當年欠揍,整這套舊社會的爛詞兒!”

二十七封信中,隻有兩封是知青寫的。金榜決定讀給大家聽。第一封是紅垃子屯劉青的。金榜支著冰涼的膀子先宣布:“就是咱錦繡有名兒的那個大傻×劣士,看他寫什麼。”

劉青的信上說:像咱這種滿腔熱情自動自覺要求下鄉的,還算不算知識青年?我認為,咱們是,他們不是。他們後來的一撥一撥,吊兒郎當的這些,他們不配。如果他們是,那咱就不是,咱不頂那個空名,非白即黑,立場鮮明。還有婚姻,也要讓人重新思索。我結婚就是要告訴旁人,我走了這步沒後悔。我要在這地方安家,但是我老婆不這麼認為,她想的是別的,她做夢都想進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