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看見下麵還有許多字,讀起來很麻煩,幹脆把信捏成一團說:“純屬老太太磨豆腐!”
另一封信是一個女知青寫給她母親的。她說:病沒見好,那兩塊油布不夠大,天冷,我不敢喝水,戶裏的夥食總是子粥,我不敢撈幹的。戶裏男生欺負人,我怕他們罵,又怕給他們發現我這毛病。媽,聽說有些病能辦回城,你快去街道上問,像我這病照顧不,別說是給我問。媽,我每當出去曬被的時候都想,讓我死吧,得什麼病都比我這樣強。
金榜說:“信封哪去了?”
楊小勇說:“剛才,連口袋一起塞灶坑了。”
金榜生氣了,從炕上撅起上身說:“誰這麼欠爪子!”
過了一會兒,金榜又說:“我下鄉從來沒給我媽寫過信。今後像偷信這種缺德事兒,咱燒鍋的人不幹,太損了。梁山泊好漢也不亂幹,殺富還濟貧。”
知青們都臉麵朝上躺著,不出聲,眼前是微微發藍的空氣。
早上起來燒火的楊小華推開門,炕上的人一個也沒醒,楊小華把他們全喊起來。她說:“連郵電所口袋子也偷回來!你們是缺德帶冒煙兒了!”
楊小華重新脫了衣裳,縮回棉被裏麵。她大聲喊:“不伺候你們這群鬼!”
楊小華總在勞動,春天播菜籽,秋天剝向日葵頭。開始她想她是為了這個集體戶,後來她想她是為了弟弟楊小勇。現在,楊小華拿枕巾蒙住臉,楊小華流著眼淚說:“我沒有弟弟,我要弟弟幹什麼?”鄉郵所的女話務員在縣郵局的解放牌卡車停靠錦繡的時候才發現郵袋丟了。她朝正前方罵個不停,前方剛貼了一幅女拖拉機手揚著紅饅頭大臉的新年畫。
第二天,楊小勇說:“那女的得的什麼病?”
有人說:“尿炕唄。”
金榜說:“去你媽的。少提那事,你才尿炕!”
108.勤儉煙和碎糖塊
錦繡公社門口來了一夥吹拉彈唱的人,咚咚地弄得熱鬧,引了幾十個人跺著腳圍觀。這麼寒冷的天氣裏鼓樂照樣能發聲。縣裏的天氣預報說,這天的最低氣溫零下三十五攝氏度。農民絲毫不關心那個預報,出了門就說:“這天頭兒真給勁,嘎巴嘎巴冷!”趙幹事聽見聲響,才知道是鄰近公社組織的知青宣傳隊來慰問演出。趙幹事說:“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咱錦繡的樣!戲戶全縣出名,他是到咱門口魘(擠對)人來了,顯得咱錦繡都沒人了!”趙幹事本來想去食堂吃飯,並且打算給家裏辦年貨。現在,他什麼也不想,推上破自行車去團結七隊集體戶。自行車凍得不肯轉。趙幹事用力氣踢兩腳。前後兩個單薄的車輪勉強在越踏越實的雪地上滾。
臨時拚湊的錦繡知青宣傳隊,像冰雪王國裏出巡的皇帝一樣,坐著向各生產隊攤派的馬車,紅馬灰馬白馬青騾子都坐遍了。打著旗幟,環繞錦繡的周圍演出。旗杆就插在帶隊人趙幹事的懷裏,竹竿被許多層棉花和布裹夾著,北風也掀不翻它。趙幹事昏沉沉地聽見旗在腦袋上麵響,他揚頭想看看那旗。藍天紅旗。趙幹事感覺眼暈,馬上團緊身體,上下左右全不看了。
錦繡正北方向的沐石公社,剛剛散了社會主義大集,肩膀上扛著白花花下墜的蒜辮的農民正走出小鎮子。他們看見錦繡的馬車,馬上停在雪裏說:“唱唱兒的來了。”他們跟在馬車後麵又回到鎮上。有人問:“不家去?”扛蒜的人說:“瞅瞅,家去急啥?”
沐石公社的幹部好像得到了密報,馬上在大院裏擺開一張條桌,桌上放了兩隻大搪瓷盆。一盆裝了白條條的煙卷,另一盆是沒有包裝紙的糖塊。趙幹事拿一根煙卷看商標,然後說:“勤儉嗬,八分錢一盒!”他沒抽煙,但是兩腮都鼓了,含了兩顆糖。趙幹事感覺沐石的人在他麵前擺闊氣。他過去對李火焰說:“整熱鬧點兒,給他們上點勁兒!”話說完才看見李火焰正撐著大衣口袋,往裏麵裝煙卷。趙幹事想:丟人嗬,城裏的,見了八分損就這樣!
趙幹事喊:“李火焰!幹啥呢?”
李火焰突然不像李火焰了,他瞪直了眼珠,有一股悲凶的光。李火焰說:“我們集體戶還有人沒來,還有人沒吃上沒抽上,你裝不知道?”
鑼響。趙幹事趕緊走,樹枝上全是冰掛。他一直走到被深雪埋住的田野邊,無論這塊地在八個月前撒過什麼種子,在三個月前收過什麼莊稼,現在,隻是一片的白。趙幹事想到團結七隊集體戶的關玲和李英子,心裏不好受。
沐石公社的知青幹部到處找趙幹事,他說:“老趙,你咋杵在雪窠子裏賣呆呢?”
趙幹事說:“腦瓜仁子疼。”
沐石的幹部說:“你手裏有人呐!勻倆仨的給我,算幫我們沐石,咋樣?”
趙幹事說:“不中。”
109.隨著空蕩蕩的火車回家
和金榜的預想完全一樣,到了農曆年三十的這天,再沒人過問知青們是不是守在鄉下過革命化春節了。用金榜的話,是全撒丫子了。這一天的火車照樣停靠乘降所,在雪地裏黑拖拖的,大喘氣。金榜最後一個上車。他的兩條腿還在車下悠蕩,車已經開了。金榜的肩膀被女列車員和楊小勇等幾個人拉住。女列車員想罵金榜不要命了,看金榜站起來,一個人擋滿了過道,她沒敢說話。
火車上幾乎沒有人,金榜把第八號車廂每條椅子都躺一下。金榜說:“我要是美猴王,一根毫毛變出一百個金榜就享福了,我要把這些座位一下都給它睡滿。”
一隻金紅羽毛的公雞穿過這節車廂,一直向前飛,耀眼的翎翅全都炸開,後麵一個穿黑大衣的人撲過去追。金榜感覺雞和追趕者箭一樣過去。金榜對楊小勇說:“這孫子整隻雞驚著我們了,按住他,我媽最愛吃雞冠子。”
燒鍋集體戶裏的知青像突然下山的猛獸,全往前麵的車廂走。火車正經過一座鐵橋,車廂晃得厲害,車廂銜接處好像馬上就給掙斷。金榜幾個人一直追到最後一節,那兒有一個穿鐵路製服的男人蜷在座位上睡覺。楊小勇說他看見那個追趕公雞的人了,肯定不是錦繡的,他還看見雞腳給手絹捆住。現在,居然全消失了。金榜說:“挖地三尺也得把孫子找著。”
每節車廂都搜過,根本不見穿著黑大衣抱紅公雞的。楊小勇揭開一個睡覺人蒙在頭上的長圍巾,是個女的。金榜說:“這人我見過,是我們錦繡的知青。”楊小勇說:“管她哪兒的,弄起來問問。”
金榜拉著楊小勇到過道裏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規矩。”
金榜不想跑了,卷起他的狗皮帽子躺下。他的頭好像完全和身體分離那樣晃蕩。
金榜說:“過年可真沒意思!”
楊小勇躺在另外的地方。他說:“最有意思是鑽心摸眼兒想回家那幾天。”
燒鍋集體戶的幾個人坐立不安想回家的那天,金榜講了他的一個同學因為打架,被勞動教養三年,馬上就要過年了,那人在勞教所特別想回家,吃飯的時候,吞了一根折成幾截的竹筷子,然後號叫著去找管教員,說肚子疼,肚子很快真疼,人在水泥地上翻滾,勞教所隻能送他去開刀取筷子。他終於回了家,養好傷口再回去勞教。
楊小勇說:“筷子怎麼吃,紮得慌嗬。”
金榜說:“那小子什麼都能咽下去,鋁勺、釘子他都吃過,都是為了鬧回家。”
楊小勇說:“說得我肚子難受,我幸虧不用受那個罪。”
現在,火車進入隧洞,車廂裏完全黑的,空的車格外響。金榜想:天塌地陷了一樣,回家和不回家到底有他媽什麼區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