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地動了
1976年年初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錦繡的人完全不知道。馬列問:“地震了,你們還不知道?”
馬列看見天暖和了,向陽坡上的積雪融化出蜂窩一樣密密麻麻的洞。馬列上縣城買茄子籽。包裝菜籽用裁成一塊塊的報紙,有一塊寫了海城地震。馬列說:“再給兩張。”賣菜籽的人發現馬列是想看報紙,瞪了他一眼說:“你尋思啥?揀幾張報紙撕巴撕巴,這玩意兒是給你當學習材料的?”馬列把菜籽揣到懷裏。馬列想:國家的事多大也和我沒關。要是發動一場戰爭,該多來勁兒。
回到錦繡,馬列見人就說地震了。農民不太相信,他們說:“地是個死葫蘆,咱這一年一年的撅,剛撩它一層薄皮兒,這麼大的地咋能動?”農民不說地震,一定要說成地動。知青們說:“震!震他姥姥屎的,就盼著那一天呐,不要震別地方,專震咱們錦繡,天崩地裂,麥子穀子都種不成。把咱全震回家!”
馬列在幾隻飯碗裏撒了茄子籽,每天趴在碗沿上,盼望著它們發芽。地震的消息很快給人們忘了。種莊稼的季節還沒有到,農民都坐在炕沿邊,向下深深弓著,抽煙喝涼水。農民心裏存一件事往往都要想很久。有人說:“地動好,春脖子短,快揚糞趟地了。”有人說:“興許不好,好麼秧兒地鬧地動,吹燈撼牆的不是啥好事兒。”往下他們收住,不說了。女人們也聽說了地動,有點兒恐慌,隨後拿來嚇孩子。她們說:“再跑,再跑就地動了!”臉上拖著兩條亮閃閃鼻涕的孩子馬上定在化掉的稀泥雪水裏,張著嘴好像等待著地動。
黑土一片片露出來,地裏沒發生什麼。西天打了一陣悶雷。農民說:“這不是驚蟄了嗎!節氣熬克人呐!”
馬列的茄子苗有一天全部蔫了,孤兒挨餓一樣耷著,很快全部死掉。馬列把碗裏的土都攤在院子裏,想剖析原因。知青們說:“別做茄子夢吧,累得臉青脖子紫,這輩子再不想吃茄子。”
馬列說:“氣候不正常,地震搞的。”他又撒了一次籽,剛生了芽又給人拔光了。
泄了氣以後,馬列躺在炕上看天上的雲彩,發現春天的雲和冬天的雲很不一樣。冬天的雲像條髒棉絮,大塊的。春天的是剛摘的棉桃,細碎。他準備把這發現告訴別人。屋子沒人,知青都到河邊看跑冰排了。他們打撈了冰,舉在手裏,亮晶晶的像不規則的鏡子,也像盾牌,像兵刃。知青們揮舞著冰碴互相作戰,在剛發軟的土地上狂跑。
農民說:“地沒動,河動了,活物都還陽。”
111.惡味
一場春風過去,凍在缸裏的食物,肉和黏幹糧也開始融化。女人們探進缸裏說:“快吃吧,再不吃,啥好嚼咕也擋不了起黏弦子。”從缸裏出來,她們用力吸一口發濕的空氣,感覺到不好聞的氣味。女人們說:“大地咋能冒出這種味,這是尿臊嗬!”女人們在屯子裏四處走,喳喳地,想尋找壞氣味的根源。最後,她們在集體戶牆外會合。全錦繡的集體戶沒一個例外,門口一定有凸起的冰殼,巨大又鼓,是積蓄了整個冬天的汙水,很大比例是糞便。現在,它們也開始融化,尿臊味四溢。女人們掩著臉趕緊走,趕緊把殘留了食物的缸壓上簾子和青石頭。她們說:“具體戶都是些啥人,窩兒裏吃,窩兒裏拉。”
汙水把出門的路都淹了,知青們到處找墊腳的磚頭,想在錦繡找到半塊方正的磚,不是件容易事情,他們四下搜尋。
農民問知青:“見天地兒聞,不臊腥?”
知青說:“聞慣了,沒啥味。”
112.消息來得又多又快又亂糟糟
接近清明,跑回城裏過年的知青都坐火車回了錦繡。消息由乘降所向錦繡的四周散開。有人說今年的招工計劃不要一個女的,都是國營大工廠,門口有站崗的守衛,騎車的進門要下,先吃下馬威。很多男知青更加鄙視地對廚房裏的女知青喊:“上飯上菜的伺候!”錦繡公社的幹部們蹲在食堂門裏,整整齊齊地,像等待開飯的勞改犯。食堂的老師傅隔開兩米,也蹲下說:“白瞎咱這青堂瓦舍的大院了!”消息也有關於錦繡的,據說要把錦繡公社拆成三個部分,分別歸向鄰近的公社。錦繡將不存在了。錦繡的人都不明白縣裏這麼做的真正用意。王書記望著快楊說:“聽風就是雨,該幹啥還幹,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鍾。”趙幹事第一個站起來說:“和尚好當,誰不明白風在雨頭,屁在屎頭,無風不起浪。我家上秋收點高粱,老婆拿搓衣板坐在當院搓高粱殼,還不如回家種地抱孩子去。”
大地又變得油黑和肥沃。形容土裏能攥出油,就是這個季節,融化的雪水浸透了每一片黑土。農民下地,在田野裏堆起糞肥,稀疏又均勻,遠看大地就像無邊無際的墓場。最先發綠的是墳頭的南側,小根蒜發了嫩黃的細芽。
有人隨口告訴趙幹事,乘降所換了人,自稱沈陽鐵路局的李鐵路走了。趙幹事站在茅坑前說:“那人幹得好好的,咋走了?”趙幹事專門去了乘降所,新頂替李鐵路的是個大個子,像匹大洋馬。大個子說李鐵路退休了,他兒子接班到了鐵路上。趙幹事說:“他沒多大歲數就退休?”大個子說:“還不是為了兒子的前程?我是個光棍,我要是有個三男四女,我還忍心占著鐵路這茅坑?”趙幹事問,有沒有聯係地址。據大個子說沒有,路上多少號人!路上的意思就是鐵路。
趙幹事站在稀泥漿裏,它們在春天的陽光中像巨幅綢緞那樣閃光。趙幹事的褲子到脊背濺得全是泥點兒,這使他很狼狽。趙幹事想:幹這工作不是行善就是作孽!我還白拿了人家一輛自行車!趙幹事整個晚上都插上了門,欣賞那輛新自行車的零部件。他尤其喜歡那對車輪,它們閃光的鏈條。趙幹事說:“世上再沒有比車輪子更精致的玩意兒了!”牆角堆了一些陳年的紅蘿卜,又幹又皺,那形狀好像一個李鐵路蹲著。趙幹事不由自主地總向那兒看。趙幹事轉動車輪的速度立刻慢了。他對李鐵路說:“我啥事沒辦,收這禮有愧。”李鐵路說:“還剩一個兒子在鄉下,一個蘿卜隻能頂一個坑,你說我怎麼辦?”趙幹事說:“你讓他上錦繡來找我。”李鐵路又變回一堆幹蘿卜。趙幹事找出早買好的彩色絨球安裝在車輪鏈條上,這個時候再使勁轉它,眼前就是兩隻奇異的彩輪。趙幹事想睡覺,他喊:“蘿卜!”蘿卜們回答說:“噯!”趙幹事又喊蘿卜,蘿卜又答:“聽見啦。”這樣他的心才安穩一點兒。
小協理員敲門說:“趙幹事,又出反標了!”
趙幹事問:“提沒提咱主席呀?”
小協理員說:“沒。”
趙幹事說:“像我這種中國最末餘兒的官兒,不管那些爛腸爛肚的事兒。”
小協理員說:“咋整,撂那兒?”
趙幹事說:“刷巴刷巴得了。”
小協理員還不走,他說:“不信抓不住他。”
趙幹事說:“對我說也沒啥用,我又不是具體戶他爹,我就等著五馬分屍,把錦繡給掰成三瓣,我家去種地呢。”
推了小協理員,但是推不掉王書記。王書記說縣上來電話了,計劃今年給錦繡一百七十個。趙幹事說:“啥玩意兒一百七十個?”
王書記說:“找你還能是啥?今年的具體戶下的新學生唄。”
趙幹事哀聲說:“下到啥時候是個頭兒?”
王書記突然嚴肅了,王書記說:“這是百年大計,同誌!”
趙幹事說:“這麼大疙瘩地場兒,還不擠冒漾(溢出來)?”
王書記說:“你咋這悲觀。”
113.戰士們歸來
燒鍋屯的農民在露天裏開會。討論西北岡的地種什麼莊稼。農民都說襠裏麵潮乎乎的,開會的人跟著太陽挪著走。燒鍋屯隊裏的穀子受了潮,分攤到每戶農民家裏,讓熱炕來烤幹穀子,炕都給墊厚了幾公分。潮濕的氣息鑽進了棉衣和身體,久久不散去。開會的人挪到西南,燒鍋的隊長大聲說種幾坰毛豆的時候,看見旱道上下來一行人,他再細看一眼,馬上收回眼睛繼續說毛豆。金榜幾個人全背馬桶包,晃晃蕩蕩地走進集體戶。其中兩個人明顯瘸著,一個是楊小勇。農民說:“賊皮子們又回來了。”
集體戶的門上拴一縷綠毛線繩,它代表鎖。金榜進門掀一下炕席就生氣,金榜說:“咱姐就忍心讓咱睡在精濕的穀子上?”
楊小華從後地裏回來說:“家家都攤了穀子。”金榜說:“我在這上睡不著覺,躺著不舒服。”楊小華不想提穀子,問金榜們背的什麼怪包。金榜說:“這是馬桶包,正時興呢。”楊小華問:“偷的?”金榜說:“幾個孫子心甘情願送的。電工刀子往桌上一摜!”楊小勇去舀水,腿上的傷暴露了。楊小華說:“你怎麼瘸了?”楊小勇說:“踩到冰上摔個仰八叉。”楊小勇沒告訴楊小華他在城裏打架。但是,他回到錦繡當天就去找隊裏的年輕農民山東子。山東子姓陳,因為跟父親從山東逃荒過來,燒鍋的人叫這一家人都是喊山東子。
楊小勇說:“山東子,你過來,我得胖揍你一頓。”
山東子怕金榜,不太怕楊小勇。山東子說:“你揍我,也得因故點兒啥。”
楊小勇說:“就因為一個小子長得像你,我衝上去幫他打,才瘸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知道不。你從今兒起出工一百天,算我的工分。”
山東子問:“你不是回城了嗎?”
楊小勇在城市裏待得並沒有意思,去過電影院和浴池以後就躺在床上聽父親歎氣翻身。楊小勇出門去公共廁所,兩夥農民正因為爭奪糞池裏的糞便在打架,一方牽一匹棗紅馬的糞車,另一方牽一灰青馬的糞車。一個農民已經下到凍實了的糞坑裏,就是這個人長得像山東子,正拿十字鎬大聲朝上麵罵。楊小勇想:正待著無極六受(無聊),上吧!楊小勇用半分鍾看清了敵我雙方,立刻奪了一件鐵鍬向另一夥劈過去,最先動手的是楊小勇。胡同裏完全亂了,十幾個人追打在一起,楊小勇舞起了長柄的糞勺,對手不敢近前。然後他鑽進圍觀的人群逃了。跑了兩條胡同,叫來了同戶的另一個知青。楊小勇說:“今天幫的就是山東子。”知青問:“要幫誰?”楊小勇說:“到地方我再告訴你,我奔誰去,你就跟著上。”楊小勇撲倒了一個人,搶下鞭子,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兩夥農民很快散了。一個戴眼鏡的人說:“快滾回鄉下得了,全是屯二迷糊(對農民的蔑稱)。”楊小勇追上,想拉那個人的自行車後架。肩上受了傷的知青拉住楊小勇問:“老農打架,你摻和什麼?”楊小勇說:“你沒瞅見糞池子裏那個二迷糊長得像咱隊山東子?”知青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在廚房裏,楊小華跟住楊小勇問:“你的腿怎麼摔的,說實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