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樹上喊話的布穀鳥1(2 / 3)

楊小勇笑眯眯地唱京劇,算回答她:

戰士們殺敵掛了花,

不能啥都告訴你沙媽媽。

從死裏麵緩過來的土地又有了生氣。農民的孩子拿著金黃耀眼的玉米麵餅到處走,他們的父親用木杆把房梁上掛了一冬天的種子們挑下來。金榜他們都沒有出工。也許是在回錦繡火車上,每個人的屁股後麵都沾了漆黑的瀝青,他們拿刀子刮褲子,上身穿著大衣,下麵露出健壯如牛的光腿。楊小華說:“快揚糞去吧。”金榜他們說:“心難受,不去。”楊小華說:“你們還有心?”金榜他們說:“沒心,肉皮子難受。”楊小華把鍋蓋當砧板,切土豆絲。她能把土豆切成那麼細,洗成那麼白淨。

濕穀子炕幹了,疏朗地從手指縫裏流下去,沙沙發響。農民家的穀子都有專人收到隊上,入了倉。隻有集體戶沒人來過,把他們給忘了。金榜說:“睡慣了穀子,沒有還不行,這是隊裏照顧咱傷病員,給咱多加了一床厚褥子。”燒鍋的知青就在幹燥柔軟的褥子上翻來覆去,唱任意編造詞的歌:

娘嗬,兒死後,

你要把兒埋在那穀堆上。

讓兒的後腰硌得慌。

現在,他們正在大笑,因為歌詞編得絕妙。有一個知青爬起來說他母親花五十塊錢請人包了兩隻沙發,又軟又有彈力,坐著比炕舒服得多。金榜他們受了啟發,全起來穿衣服,決定做一隻沙發。金榜在柔順如鳥羽毛的春風裏麵走。他的心情好得像早上的向日葵花盤,香粉四散。金榜到場院上抱了一大捆穀草往回走。土坯做框架,草把做扶手,金榜扯了他的棉被麵蒙在土製沙發上。每個人都上去試試,努力分開腿,後仰著,故意做出被彈力衝起來的樣子。楊小勇說:“好像拔牙的椅子。”楊小勇決定請山東子來試。山東子坐下問:“能不能抽煙?”大家都說能。山東子仰著抽煙,煙灰燒了破棉襖,他馬上不坐了說:“不好,這玩意兒跟沒坐著似的,屁股不著地,坐雲彩一樣,不好!”山東子又點上煙走了。金榜說:“真不會享受,咱弄塊獸皮包上,就是威虎廳裏的座山雕了。”

楊小華進來說:“咱那幾條狗不光看院子,還霸著道,不拴住早晚讓人給勒死。”

金榜說:“勒我一條狗,我勒他全家。”

楊小勇有點兒殷勤,請楊小華來試沙發。

楊小華生氣了,看都不看牆角堆的那攤東西。隻拿兩隻精巧的小手擦鬢上的汗。她說:“你們就不爭氣吧。”說完直接出門。

金榜說:“別惹唬她,就當她是咱媽。”

楊小華走得太用力了,顛簸的土路把她顯得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像這種走法,用不了多久,楊小華就會拐到天邊上去。楊小華去亞軍家問男孩:“你嫂子在嗎?”男孩不說話,抓過狗的頭,按低了,他坐上去。男孩用這個動作表示亞軍在家。

楊小華說:“我想轉戶,一天也不想待在燒鍋了。”

亞軍說:“過去的八年全白幹了?金榜小勇他們再驢,也不是全沒人性,別想屎窩挪尿窩了。”

楊小華說:“熬不出頭了,我心裏明白。”

亞軍的兒子在她的懷裏蠕動,用小手撫弄她紛亂的頭發。地上的男孩望著她們,屁股下麵隨著狗的頭搖蕩著,好像坐著秋千。楊小華想:誰不比我活得像個人?

現在,金榜幾個全靠在沙發上,用蠟燭的火苗燒一根針。楊小勇在城裏見到別人肩上刺了個血字。金榜說:“咱全在右膀子上刺個‘幹’字。兩橫一豎,好刻。”大家問:“都幹什麼?”金榜說:“什麼都幹,沒咱不敢幹的事兒!”楊小華看見一屋子人都脫掉單隻袖子。

她說:“又要幹什麼?”

楊小勇說:“什麼都幹!”

針尖剛劃到肉,血珠立刻冒出來。“幹”字的筆畫少,想刻在皮肉上卻不容易。有人提議上風裏走走,說涼風能減輕肩膀上的疼。屋子裏馬上空了,門全敞開,讓春天的風進來。蒙沙發的大布飛揚,它要升空。泥地上滾著剛擦過血的玉米秸芯。

114.遊蕩到了錦繡的畫匠

什麼鳥都到樹上叫了。農民不喜歡布穀鳥,叫它臭咕子。農民喜歡喜鵲,叫它起翹。麻雀,農民叫家雀子。布穀鳥叫得最熱烈的時候,畫匠穿過正在育苗的一片楊樹條枝進入了錦繡。在田裏翻地的農民都停住,牛也停住,他們都以為這個挑木箱子的是走鄉串戶的理發匠。他們說:“萬物返陽,連剃頭修臉的都活潤了。”

住柳條溝的接生婆坐在火炕上,玉米秸的火焰把這衰老的女人架高。她用兩隻蒼黃的手扶住黃泥加碎麥秸的窗台。經過一個冬天,她的眼睛裏生了翳。接生婆說:“畫匠你坐在炕頭,自個兒摸煙笱籮,自個兒卷上,我問你畫壽木得幾天?”畫匠說:“看老太太要畫點兒啥?”接生婆說:“你能描畫個啥?”畫匠說:“要論畫,全套的二十四孝我都會,官家不是不讓嗎。”接生婆說:“我的壽木,上畫藍瓦兒的天,下畫黑實的地,天上祥雲,地上蓮花,你能描畫不?”畫匠說:“能。”接生婆說:“料就在倉房裏,你麻溜兒畫,瞅好了,我好鬆地(安心地)閉眼睛。”畫匠說:“夜黑了在哪旮歇著。”接生婆說:“上具體戶找宿去。”畫匠著急了,他不想和知青住。接生婆說:“我兒子是隊伍上的,回來那陣子都認得他們,找個宿兒還算事嗎?”畫匠不同意,堅持住倉房。一路上,他聽說馬脖子山上有叫鐵男的知青,連活喜鵲都逮了燒著吃,毛管沒拔淨就吃光了。

畫匠已經快十年沒畫了,一年前,有個遠親央求他畫棺材,才偷著恢複了。畫匠自己說成是把活兒撿起來,好像繪畫手藝是件小東西,隨意放下又隨意地撿。畫匠用手量著接生婆的鬆木棺材,準備畫八朵蓮花。這個時候,有女人講話,畫匠向外看見了唐玉清正和接生婆在院子裏。畫匠想:這大姑娘滿麵愁雲嗬,像具體戶的學生。畫匠隔了一會兒走出去,對接生婆說:“我多一句嘴,剛才站當院那個,不像大姑娘,像個媳婦。”接生婆說:“你多言多語可不好!”畫匠馬上返回去往搪瓷碗裏攪兌顏色。畫匠想:我得告訴那姑娘一句,人挪活,樹挪死,擱一個地場兒囚著,沒好果子吃。到了第三天,接生婆挪著小腳過來,撫摸那些顏色的邊緣,感覺雲彩豐肥,花瓣敦厚。她問畫匠:“明兒做啥?”畫匠說:“明兒就剩勾金線。”接生婆說:“明兒給你抱兩隻下蛋的雞,外帶兩盒槽子糕,你識足不?”畫匠說:“識足了,老太太。”

夜裏,畫匠卷起自己的黑棉襖枕在頭下,臨時床鋪挨著鮮麗發光的棺材,不過畫匠不害怕。突然,有人拍門,院子裏手電筒的光柱四處掃射。畫匠想:抓我的!畫匠渾身都抖,摸不到衣裳,連他自己的一雙腳都摸不到。柳條溝四隊的知青們從外麵撥開門閂,一下子全站在屋子裏說:“嚇尿褲子了,來看你畫的手藝怎麼樣!”很多年以來,畫匠有討好一切人的習慣,他摸到腰上拉出煙袋。一個知青說:“會畫人像嗎?”畫匠說:“時興的人不會,光會古裝的,九歲黃香溫衾,王祥臥冰求鯉。”知青打斷畫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全是封建迷信。”畫匠為了緩和氣氛,主動說他認識剛從錦繡轉到他那個公社的知青王樹林。柳條溝的都不知道誰是王樹林。經過畫匠的描述,知青們終於想到了公社照相館裏愛戴頂軍帽的農村青年。他們再也沒心情看棺材上的畫了,義憤使他們氣急敗壞地在剛剛發芽的柳叢裏走,抽打那些柔軟的枝條。

唐玉清一個人在集體戶門口站著,月亮使臥在泥地裏的半截缸油光光地好看。匿名信的事情出現以後,集體戶裏幾乎沒有人和唐玉清說話,所有的笑聲,都使唐玉清緊張,她以為她必定是別人笑的對象。現在,她聽見他們黑壓壓地走近了。他們說:“真是什麼王八蛋都混到知識青年堆兒裏了,我們的內部藏汙納垢,連老農民家的傻二小子也進來了!”月亮在這個晚上驚人地大,而且是親切的乳黃色,知青們決定在月亮普照的銀色大地上唱一首歌。從亂唱到齊唱,漸漸變成了輪唱:

屯老二我問你,

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的家在正西,

離這兒還有一千裏。

唱歌使人興奮,知青們說:“連畫棺材的都蹦躂出來了,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明天早上不出工了,睡足了,咱上大隊彙報去。”

畫匠從清晨就開始收拾他的繪畫用具。接生婆提著兩隻雞過來說:“這是兩隻九斤黃,都摸著蛋了,紮住腳,給你算個手藝錢。”就在這個時候,大隊民兵營長帶著人進院子喊接生婆。他們說:“你家來了啥人?”

畫匠隻看見狂舞的雞翅膀,好像是它們壞了事情。畫匠慌極了,提著捆了藍布條的雞腿,把它們塞進棺材裏去。民兵並沒有多停留,問了畫匠是哪裏的人,又警告他快離開之後,他們全走掉。可是,那兩隻懷了蛋的母雞都斷了氣。

接生婆說:“畫匠師傅,你裝巴裝巴家夥,麻溜兒快走吧。你也瞅著了,這雞不是瘟病,揣著蛋呢。你也省事了,要不你走半道上還給它們透氣。”

畫匠想:我在錦繡沒有做下仇兒,咋能給人報了呢?越這麼想,越感到這地方深不見底。知青都在向陽的坡上,給遠去的畫匠喊口令:

一二一,

畫出個大公雞!

一二一。

畫匠踩著“一二一”,心裏覺得很別扭。他逃亡一樣出了錦繡的地界。回到自己的家,畫匠突然說:“槽子糕我咋沒見著?”

115.李英子為什麼夢到母親

改善夥食這一天,錦繡公社敬老院把煮肉的大鐵鍋架在院子裏。一對老夫妻都穿著長到膝蓋的黑棉襖,四處找李英子,他們互相不講話,見到人就說:“我們老公母倆要找英子斷案。”其他老人說:“啥案?”兩人大聲抱怨對方,氣得臉上全是皺紋。

李英子調到敬老院一個月了。她在院長辦公室,院長說:“你別領這二十塊錢工資,到年底,給你折算成工分,你還是具體戶的知青,算借你來幫忙。”

李英子說:“我什麼也不是,就是敬老院的職工,和你們一樣按月領工資。”

院長說:“敬老院有啥出息,我還是指望你能抽回去,哪好也不如家。”

找李英子斷案的老人找到院長辦公室,一個進了門就說話,另一個坐在門檻上放開音量號哭。門外刮著春天的幹風,李英子掀開左邊那扇棉衣襟擋住風,劃火柴,點著一根煙。兩個老人訴說他們因為枕套裏的黃豆打架。敬老院裏的老人不分性別,全睡在一條大炕上,人和人之間隔一截擋板。如果是一對夫妻,中間的檔扳會抽掉,表明那個空間是兩個人的。老人很快和好了,走出院長的辦公室。滿院子的肉香,上了年紀的人聞不到。他們探頭向鍋裏說沒見到肉,炊事員撈給他們看。他們又說:“切得太碎。”有人問和好的老人,為什麼隻聽李英子的。兩個人說:“旁人的心擺不正,心都長到肋巴扇子上去了。新來的李英子識文斷字,公平。”回到東房,老太婆上炕剝黃豆莢裏的豆粒,然後裝進枕套。她是枕著黃豆睡覺的,那是她生命裏最有價值的東西。老頭子拿暖水瓶的鋁蓋裝了黃豆,在風裏斜著,走向豆腐房,換了兩塊滾燙的豆腐,馬上捧在手掌心裏吃啃,吃得飛快,好像很怕有人衝上來搶走了它。李英子說:“大爺你吃慢點兒。”老頭子兩隻空空的手摸進嘴巴說:“上牙膛燙起泡了。”李英子說:“你急的什麼呢!”老頭子說:“慢了不中,像沒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