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在棉襖兩側摩挲著手,自言自語走了。老頭子說:“人活就要生養,生養了才有孫男弟女養老,不用進這熬幹人的地場兒,吃塊豆腐落了滿嘴的泡。”
就在這個晚上,李英子夢到了母親。從一扇對開的門,又像深紫色的絲絨帷幕裏出來,一個沒有具體麵目的人,但是那人微微走近的光影非常確切,就是母親。
母親說:“是我,是媽媽!”
母親說:“你走了八年都沒有消息。”
母親說:“你把名字都改了,我的女兒叫應知,不是英子。”
母親說:“那些年的事快忘了吧,那時候連我都年輕。”
母親說:“連抽煙你都學會了,我看你的手指頭發黃,是劣等煙葉熏的。”
母親說:“家裏的茉莉凍死了兩盆,你爸爸的橡皮樹給我碰破,流了一天白漿。”
在李英子的夢裏,母親就是來演獨角戲的,一個人對著黑漆漆的四周念著她的台詞。李英子想:我不動心,經過這八年,我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布穀鳥很早就大叫。種穀子的人下地了。牲畜在最前麵,隨後是扶犁的,再隨後是敲點葫蘆下種的,最後是踩格子的,他們腳頂腳把剛破開土地踩結實。這列小的隊伍不斷在大地中間折返走。錦繡以外全北方的每一塊泥土都精細地耕種過了。李英子和幾個身體好一些的老太婆去院子裏栽土豆。夢裏麵母親的聲音又出現。
116.幸福的極限是到馬車上
劉青從錦繡供銷社買了兩隻新的馬套包,把它們挎在臂彎上。他越過河上的小橋,準備回紅垃子屯。走了幾裏路,脫了棉襖和罩衣夾著。劉青想:我這樣像啥,拖兒帶女的趕集人。後麵三匹馬的蹄子和橡膠車輪聲趕上來,劉青閃開車轍。馬車上坐著幾個盤腿笑著的女人,又高又悠閑,其中有人說:“捎上他個腳兒,他是紅垃子屯的。”趕車人不太情願,吆喝牲畜停車,根本不回頭說:“想捎腳兒就麻溜跑兩步。”劉青左右都拖著東西趴上馬車。一個人說:“劉青大哥我認得你,你不認得我。”
劉青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知青健康的紅臉。劉青想:大地裏的莊稼多有營養嗬。
1965年,劉青代表全市的十幾個堅決要求到農村去做新農民的高中畢業生在市裏的體育館宣誓,主席台的對麵是畫了紅臉的小學生百人合唱團。對那群孩子,劉青略微還有記憶,現在,和他同坐一輛馬車的就是當年合唱團的一個成員。
女知青說:“那個時候,你有多少歲?”
劉青說:“十九歲。”
女知青說:“那年我八歲,張著嘴,使勁兒唱‘黨是太陽我是花’,今年我十九歲,下鄉兩年了。讓我待你那麼多年,我馬上就跳井。”
車上的女人們聽見跳井,都拿胳膊肘搗女知青,用農婦們特有的聲調說:“掰扯啥呢,死丫崽子,啥都敢扯,咱屯井眼子小,把你卡在井沿上!”
女知青問:“這麼多年,你沒後悔過?”
劉青說:“後悔事兒小,我當著上千人說了話,建設新農村,我不能蔫回去。做事就得死心塌地。誰家的根上就是城裏人?我爺爺就是農民,到我父親才進城。”
女知青打斷了劉青問:“可是我不知道什麼叫社會主義新農村。”
劉青回了紅垃子屯,把馬套包和一串鑰匙交給隊長。
隊長問:“咋了?”
劉青說:“我早說了,開了春兒我下大田。”
隊長說:“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劉青的女人聽說劉青不做保管員,拍打盛放幹糧的簾子,把圓形給摔成了橢圓的。她像窪地裏轉不出去的旋風那樣來來回回地走。
女人說:“你是扶不上牆頭了,我找爹去!”
劉青說:“你找**去也沒用。牆根兒上搭把梯子,你以為人人都想順著梯子上牆頭?我就覺著站在地上挺好,為什麼非要往上爬?”
女人說:“沒見你這麼渾腦瓜漿的人。”
女人在天黑的時候回娘家去,扔下劉青和正學習走路的孩子。孩子扶著劉青的膝蓋就想到了車,她說:“車!車!車!”夜晚,劉青在腿上顛著女兒,給她學火車叫。她那顆很小又很鮮紅的心完全滿足了。
劉青對他自己說:“想有什麼用興!明天早起下地去。”
117.九級大風把陳曉克吹回來了
趙幹事完全無意地盯住小協理員剛糊上牆的錦繡掛圖,他一眼就看見了荒甸子屯。趙幹事說:“黃鼠狼迷住的幾個女學生咋樣了,該回來了吧。”趙幹事說完又去做其他。農民們想:“春天是個萬物都發的節氣,她們還是遠遠地待在城裏頭吧。”
緊接著刮了一場少見的春風,錦繡有上百的柴禾垛跟著風悠悠地跑散了。出門的人進了屋子,必定直奔水缸,舀了水來清洗眼睛裏麵的沙土。小知青洗不出沙,哭著胡亂揉。老知青們說:“把眼睛看到水麵,睜著眼洗!”
風力最大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到天黑前,陳曉克坐上午的火車回了錦繡。他幾乎兩腳沒有沾地,就給風直接送到馬脖子山下。滿山的榛樹叢還沒有變色,灰灰地迎著風,很淒慘地晃著蓬鬆的頭。試試榛樹的枝條,都已經隨風軟了。馬脖子山想:這不是過去橫踢馬槽的陳曉克,他回馬脖子山幹什麼!
第一個遇上的熟人是馬脖子山生產隊的隊長。一條尿素口袋呼啦啦地飄著,半罩住隊長的頭,他隻能看見對麵來人那雙穿膠鞋的腳。隊長說:“毀了毀了,下地的麥種都揚二翻天刮跑了!”隨後,隊長向上看見陳曉克,布滿塵土的臉上不自然,心裏更加堵脹,應付一聲,頂著風走遠。集體戶裏的人正手腳忙亂,扯著一條棉被的四角,想遮擋窗外的風沙,他們要把被子釘在木窗框上。所有的人一起回身,看見穿一身藍布工裝的陳曉克正進門。他們說:“怪不得起了這股邪風,是什麼人物回來了。”
鐵男戴了一副風鏡,使人琢磨不透他在鏡片後麵的表情。鐵男說:“戶長,聽說你給分配到街道副食賣醬牛肉?沒帶兩坨給哥們嚐嚐?”
陳曉克心裏感到不順暢,他說:“扯淡!我是正經拜的師傅,學的鉗工。”
小紅的樣子一點兒沒改變,辮子長了。她一直站在門檻上,臉上出奇地平靜,有點兒不像能隨時拉進兩扇大衣襟裏麵的那個小紅。鐵男叫小紅別站在高處,然後把手搭到小紅肩膀上說:“你看小紅的胸肌又發達了!”小劉靠著炕沿,並不說話,頭發胡亂一團。幾個月以前,每個人都不是這個樣子,現在,他們變得又生又涼。陳曉克感覺這完全像電影裏的情節,組織上盤查審問一個叛徒,他自投羅網,專演叛徒一角。陳曉克拿出了糖塊煙卷和帶花露水香味的一副嶄新撲克牌。他把鞋甩掉了上炕。陳曉克說:“這天就是憋人,來,玩幾圈。”他開始洗撲克牌,把那些硬紙片弄出了均勻的扇形。這個時候,小劉塞過一條破棉襖說:“墊上,炕涼。”小劉的聲音小得幾乎沒有外人能聽到,這是他私下對陳曉克說的僅有的一句話。撲克牌洗好了,沒有人響應,沒有人上炕。知青們都好像忙著別的事情,圍攏著鐵男。
陳曉克突然發作了,陳曉克用整條胳膊把撲克牌都掃到很遠。陳曉克說:“張鐵男,你現在就在這炕上扒小紅的衣裳,我連看都不稀得看,你把集體戶這幾間房子都點著了。我照樣拿我的紅本(城鎮人口糧食供應證)領大米白麵,你少在這兒跟我跋橫,讓我今天不順溜!”
鐵男像經曆過大場麵的人物,眯著眼睛聽陳曉克說完。然後,他把風鏡卡在額頭上。鐵男說:“戶長,天都刮黃了,困覺!”
深夜,風聲一點點輕了,反而把活的馬脖子山顯得寂靜可怕。陳曉克等待天色變白,他掀開棉被,厚厚的一層沙土像灰綢的幔子,隨著棉被卷到炕腳,棉被的真顏色微微露出來。陳曉克出門,被掏成了空心的柴禾垛不知道什麼時候癱倒了一大片。那裏曾經是陳曉克和小紅的好地方。在小紅以外,還有其他的女人,陳曉克連想都嫌費時間。
後山,那棵樹幹油脂斑斑的鬆樹被十幾小時的風沙埋住一截。陳曉克挖開沙土,鬆針積年累月的香味讓陳曉克狠狠地罵了一聲:“操!”
隱藏了幾年的匕首找到了。陳曉克在褲子和鞋上擦它,又試過了刃,心情終於好了一點兒。陳曉克在車間裏和人打賭,說他在當紅衛兵的時候,弄了一把好刀,頭發絲挨上,自己就斷。工人說:“拿來看看。”陳曉克說:“忘在鄉下了。”工人們捧著白鋁飯盆說:“這小子在鄉下學會了三吹六哨。”陳曉克突然想到那棵專門給他試刀的馬脖子山間的鬆樹。陳曉克說:“禮拜天,回鄉下,讓你們不信。”其實,工人們無所謂信不信。如果有人說下鄉知青拿一捆手榴彈炸點兒什麼,他們都信,何況一把刀。隻有陳曉克在說到回鄉下的時候,心裏好像接通了暖氣水管,溫溫的舒服。
現在,刀挨在腰上,冰涼的一條。陳曉克沒有回集體戶,他一直奔跑,下了馬脖子山。陳曉克想:這輩子再也不挨錦繡的邊兒!
路過燒鍋集體戶,陳曉克想看看金榜和楊小華。泥房子裏沒人。陳曉克摸摸窗玻璃,摸摸窗下的板凳,在前一夜裏穴起的土堆上畫出陳曉克幾個字就離開。乘降所的後牆也給沙土埋住,像個僵死的人向後仰著。坐在枕木上的一個人對陳曉克說:“正是種地的時候,你回家?”陳曉克瞄了一眼,感覺說話的人是個大隊幹部,神態衣著都能看出來。陳曉克又看看他自己。陳曉克想:我還像個知識青年嗎,換一身皮也換不了瓤?
陳曉克說:“我抽回去了。”
那個人說:“那你還來幹啥?”
火車氣勢洶洶地開過來。
陳曉克說:“我是精神病患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