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樹上喊話的布穀鳥2(1 / 3)

118.金榜想騎著狗奔馳

五條狗同時長大成年,真像金榜剛抱它們那下午的期望一樣,五條狗都有接近狼的臉,眼形狹長。品文吧它們用灰淒的目光而不是用眼珠看人。五條狗感覺到了天亮,先後從沒有光的窩裏走出來。五條狗想:能到外麵多好!狗們把下巴微微向上,搭住炕沿。外屋,楊小華在灶裏填柴,炕沿邊溢出一縷一縷濃黃的煙,狗不能夠看見蒙在棉被裏麵的人。但是,憑著嗅覺,它們知道哪一個是金榜,哪一個是楊小勇。狗能分辨出這炕上的每一個人。

金榜定了一下神,才發現眼前油潤的幾根毛發是狗的胡須,它們簡直和自己的眼睫毛一樣近。金榜揭開枕頭說:“出去遛遛?”

狗們歡快了,抖著全身的毛,等在門口。

金榜起來,看見正頭頂的藍天白雲。金榜說:“操,這麼好的天,人也得幹點兒什麼,天不負咱們,咱們也不能負天。”

金榜向上躥著,紮緊了腰帶,突然說:“我要騎狗,咱一人騎一條,讓它們像馬駒子,四蹄飛揚,拉著咱跑幾圈。”

楊小勇說:“狗能幹嗎?”

金榜說:“咱不能白養了它的小命兒,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狗也懂這道理。”

金榜在手裏搗著許多麻繩,準備套狗。現在,燒鍋集體戶的男知青在院子裏,每人跨住一條狗的脖子。

狗問:“要幹啥?”

金榜他們說:“低點兒,讓咱試試騎著駿馬奔騰的滋味。”

狗說:“不樂意!”

五條狗用盡全身的力氣翻掉了騎在自己上麵的人,絞絆著掙脫亂七八糟的繩子,狗向著很遠的那片楊樹林跑,知青們在後麵追。金榜用勁吹口哨,攪得全錦繡的布穀鳥同時叫,狗稍稍停了,回過頭望,但是,全身做出隨時要狂奔逃亡的姿勢。在地頭拖著木犁掉轉方向的農民問金榜他們:“這是幹啥,把個狗追得突突地跑?”

金榜說:“連騎上跑一圈兒都不讓,忘恩負義的東西!”

農民說:“啥能比得了狗忠厚,不出聲的玩意兒還能咋欺負!”

散布在大地裏播玉米種的人全站住,看狗跑,金榜他們追。有人說:“具體戶的這幫,作(胡鬧)到份兒了,沒日子了。”

終於,跑不動的知青全坐在發了草芽的土岡上喘氣,脫了上衣,讓太陽照耀右臂上不能愈合的傷。無論從什麼角度,都看不到針刺的“幹”字,隻有黑血痂。天,照樣晴得讓人感動。五條狗也停住,並列成一排,和知青對視。金榜說:“看孫子們有什麼臉回家。”知青們奔跑了一個早上,感覺要補充營養,悠閑地逛到了錦繡小鎮,熟悉的人見了都問:“幹啥出大力的活兒了,捋臉淌汗?”金榜他們說:“種地唄!”燒鍋的知青回集體戶的時候,天空上變出了大塊的黑雲彩。五條狗正親密地圍住楊小華,十隻前爪都搭住楊小華的圍裙,牙齒響亮地錯動。

金榜厲聲嗬斥五條狗說:“喝我的,給我拉出來,吃我的,給我吐出來!”

楊小華說:“你們幹的是人事兒嗎?狗寧可挨刀,也不讓騎,狗也有品行。”

金榜他們想想楊小華的話有道理,牽上狗爪,表示和解。狗又滿屋子樂顛顛地走了。

楊小華把弟弟叫到廚房,說要找人給他轉戶。

楊小勇說:“我哪兒也不去。”

楊小華說:“我眼看著你在燒鍋跟著別人越學越壞,連狗都交不下,還叫個人嗎?我要把你轉到郊區去。”

楊小勇急了,他說:“你當我是個好餅子(東西)?是他們跟我學。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算你能耐大,能把我抽回去,我都不一定走。我回家,咱胡同的人都叫我屯二迷糊。我就稀罕燒鍋,哪兒也不去,我活著,圖樂嗬,圖有伴兒,吃喝玩樂不發愁。”

楊小勇估計姐姐下一步該淌眼淚了,他準備趁機逃掉。但是,這次楊小華一點兒也沒哭。她說:“不信我管不了你!”

楊小勇猴一樣回到屋子裏,金榜正**上身撲在臉盆裏洗。金榜說:“我身上的皴有幾兩,你們猜猜。”他捧著汙水,好像一個剛剛淘到了金的人。金榜唱了幾句抒情的歌,五條狗看見知青們全在笑,狗也嗬嗬地張開長嘴。狗們想:多麼高興嗬!

119.沈振生和唐玉清分手

農民說,春雨貴如油。現在,天空在滴油,大地上所有的物件都加深了顏色,特別是櫻桃纖小的花朵們。所有死去的東西都好像活了過來。站得越遠越發覺田野蒙蒙地發綠。

被知青們叫大洋馬的鐵路上的人,在乘降所屋前空地上放了兩條坐人的板凳,他準備使這個地方像個車站。大洋馬幹每件活的時候都必須責怪他的前任,就像幹活必須出汗那樣。他說:“一個人不能光想他自己,哪家孩子不下鄉,哪個不活蹦亂跳?就他的兒子是親兒子,別人家的都是孤兒院裏抱回家的?啥人啥命,少操那個閑心爛肺子。”

唐玉清出門的時候,雨停了。她走得匆忙,有意避開從地裏回來吃早飯的知青們。最後一個和唐玉清說話的柳條溝人,是正拿鐮刀修一根新鋤把的中年農民,他來回踩著一片白木屑說:“走嗬!”說話的同時,臉上出現有點兒複雜的尷尬,好像他掌握著天下所有說不出口的事情,並且它們全是唐玉清和另外一個男人幹的。他就用這種眼神瞟幾下。唐玉清搭了一段順路的車。臨近乘降所,遇見等在路邊的沈振生。沈振生試試行李說:“你打的一定結實,我知道。”然後,兩個人默默地走向黑屋頂的乘降所,兩個人坐在並不大的行李上。

沈振生說:“我們說定,今後再也不聯係,寫信不保險,我們就是互不相識的兩個人。”

唐玉清轉著頭,望著火車將要出現的方向,沈振生也向那兒望。

唐玉清說:“為什麼我們要分開?”

沈振生說:“別想那麼多了,我告訴你最簡單的答案,就為了孩子。”

唐玉清說:“你還要告訴我,因為做了傻事兒。”

兩個人又共同望著火車出現的方向,很久沒有說話。

唐玉清問:“你什麼時候走?”

沈振生說:“還沒聯係好,最快也要鏟地的時候。”

現在,在乘降所等火車的人已經有了幾個,其他的人都在新加的板凳那兒,並沒坐,用腳蹬住它,大聲談笑。

唐玉清問:“幾點?”

沈振生看手表,報出了時間。時間是沒有用的,火車來了才是一切。但是,沈振生忍不住總想看表。

唐玉清說:“火車今天不來了?”

沈振生說:“火車它憑什麼不來。火車和我們作對,也不是成心的。”

火車就在這時候來了,慢騰騰地。沈振生扛起行李跑,一隻手抓著唐玉清的袖子。背後有人大聲喊:“截住,快截住!”沈振生推唐玉清上車,他感覺到那隻行李的重量從油漆脫落的車門,輕盈地自己上去了。唐玉清招了一下手,男式上衣的四個口袋全扭向了一側。有人衝上來,從後麵拍了一下沈振生說:“叫你截住你沒聽見?生讓它跑了吧!”沈振生回過頭問:“什麼跑了?”很明顯背後是一個知青,大聲說:“野兔子!那麼大一隻你都沒瞅著!”

就在這時候,火車開了。

沈振生一個人沿著火車軌道走。沈振生想:我怎麼從來沒這麼輕鬆過?如果年輕,他可能對著剛發麥芽的田野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沈振生一點兒都不喊,開始他手抄在褲袋裏,後來抽出了手。他不會再幹傻事情。走在火車軌道上,人會發覺枕木的鋪設是有意給徒步行走設障礙。枕木和枕木間的距離不符合正常人行走的步幅,或者跨大步,或者走碎步。沿著火車軌道走的人很快發覺被捉弄。

沈振生去了一趟乘降所,全屯的人都在議論,說沈振生快要離開錦繡了。

老石墩問:“真走?朝哪場兒走?”

沈振生說:“往哪兒走?連我都不知道。”

老石墩坐在浮土上說:“啥是對啥是錯?我在雪窠子裏蹲坑打小鬼子,沒啥人說我對。我跟了胡子,就落得渾身是錯。真漢子,對錯全一個人領了。”

沈振生問:“手怎麼黑了?”

老石墩看著他的兩隻手說:“剛切土豆栽子,叫粉漿拿(浸泡)的,聽說你要走,手沒洗。”

老石墩扇開一雙黑手對著樹上的布穀鳥說:“臭咕子,叫得真的心煩,都給我閉嘴!”

120.我是知青!

丟失過郵包以後,鄉郵所的那扇漏著很大縫隙的門居然加了一把新的鎖頭。沒有光照著,小鎖頭自己閃閃發亮。張渺把借來的自行車靠在鎖住的門上。鄉郵所後麵的田地漸漸有些坡度,能看見一隊提短把鋤頭的婦女往更遠的田邊走。穀子玉米的苗都沒出土,她們往哪兒走呢。張渺喊:“郵局的,拿信!”鄉郵員和女話務員正在房屋背後的土裏種豆。這種豆在當地叫喜鵲翻白眼,油黑加純白,一顆顆在女話務員的手上。她看見張渺說:“你咋三天兩頭來翻信,你們那一片有幾個識文斷字的,誰往你那旮寫信?”女話務員很不情願地開鎖。還說:“誰的破車子,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