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渺沒有找到父親早該寄給他的信,他讓父親給他找出能證明自己1968年冬天下鄉的材料。但是,父親不回應。張渺趴著,想拉炕裏的帆布袋。女人懷裏的豆粒灑了,人變得更敗壞。她說:“你咋淨事兒,跟那幫具體戶的惡鬼似的,你給我下來!”
張渺空著手,呆呆地站在春天裏,他決定再給父親寫一封信。流傳在錦繡的很多消息也到了張渺住的屯子,聽說今年大量招工。張渺想:我又沒殺人放火反革命,為什麼我連自己是個知青都不敢承認?今年不走,我可能再沒有出頭之日,一輩子當老農了。
女話務員把豆種全埋進土裏,才安心了,她跪在地上用力紮郵袋。張渺又來了,張渺說:“我這兒還有信,給我裝上。”女人說:“趕明個兒吧,反正都一樣。”張渺說:“今個兒和明個兒哪能一樣!”女人說:“你這個矯勁(多事兒),八成明個兒就比今個兒快,口袋嘴兒都上鉛墜了,不中了。”女人拖著郵袋去路邊等郵車。
現在,張渺看見公社王書記在鄉郵所電話交換台那兒,好像想打電話。
張渺是個膽子不大的人。但是,他突然很激動,他看見王書記穿件灰色幹部服,脖頸上還襯著白的確良的假領子,叉著腰。
張渺說:“王書記,我是知青!”
王書記並不認識張渺,他有點兒奇怪。王書記問:“你是哪個具體戶的?錦繡的知青多了。”
張渺說:“我沒在戶裏,他們當我是回鄉的,其實,我是知青。”
王書記大約明白了,他說:“你上嘴唇碰下嘴唇,想說是知青就是了?你有啥證明?是知青?你咋眯著不說?”
張渺說:“照相館的王樹林,他有啥證明,他咋變的知青?現在真假都不分了!”
王書記心裏邊害怕了,但是,他要撐住。王書記說:“王樹林是外公社的事,你能證明你自個兒就行。”
完全沒有事先的預想,張渺直接舉起他剛寫的信封說:“這就是證明。”好像那真是蓋滿了紅色公章的證明材料。張渺馬上用非常快而流利的速度報出了他八年前下鄉的地區縣公社大隊生產隊集體戶,這一串漢字在張渺心裏早默誦過無數遍。
王書記遞給張渺一支煙卷。王書記說:“你去找主管這事兒的趙幹事,補個表格不就完了,以後嚴格要求自己,好好幹,早點兒抽工回去,咱不跟啥啥張樹林、李樹林的比,他是他,你是你,自個兒好,自個兒帶著。”
張渺說:“你得給趙幹事寫條子。”
王書記找不到紙,隻好寫在張渺的信封上。那封並沒趕上當日郵車的信,正麵寫著“張永庫父親大人收”,背麵寫著:
趙,見字給這個學生補表一張。王
郵車總是不來。女話務員在路邊前傾著,好像在聽車輪聲,春天的風吹得她滿臉的亂發。女話務員說:“又翻溝了?”這個時候,張渺正在錦繡公社大院裏,見人就問趙幹事。張渺想:簡直是做夢,回到隊伍,恢複知青名譽,我的天媽!做夢一樣。
供銷社外麵,又有靠著南牆曬太陽的人了。五個或者六個,咿咿呀呀地唱,帽子扣在膝蓋上,轉在手上。幾乎沒有頭發的光腦殼在冒汗。他們斜著眼看張渺。張渺感覺那就是他的親人們。
121.告狀
從秋天到春天,錦繡四隊集體戶的王力紅成了沉默著的忙人,她幾次離開幾次回來,總是說她要告狀。人們聽常了,就像聽王力紅說她腰疼一樣。麥子長出來以後,其他的莊稼都抓緊了下種。人都在大地裏忙,隻有王力紅趴在集體戶後牆她的那隻舊木箱上,整天寫字。寫滿幾張紙,都團掉,王力紅到外屋灶裏引出火,把紙全燒了。坐在一叢叢鮮嫩的新馬蓮上休息的知青們對郭永說:“王力紅告狀,跑不了是告的你。”郭永坐在兩隻水桶間橫著的扁擔上,無所謂地顫著腿。郭永說:“告我什麼?告我耍流氓?我從小到大就是流氓,還用她告?”郭永被提醒以後,注意了王力紅。她除了早上出去倒她的專用尿盆,任何人都不屑一看。郭永沒感覺王力紅要告他。
早上,種地的人都在大霧裏。王力紅用十分鍾洗那張很胖的臉,她搽雪花膏,又往手背上塗抹蛤蜊油。然後,王力紅出集體戶,朝北走,路口有一輛馬車,兩匹馬。一匹正響亮地嚼長穀草,另一匹剛拉了熱騰騰的糞蛋。而王力紅已經走出了很遠。兩匹馬想:那個往北走的女的,往那麼遠,種啥去了?馬想事情的速度不快,一直想到看不見王力紅,它們才停止。
教過私塾的老先生姓劉,幹不動地裏的農話,在一盤半沉陷在泥裏的石磨上僵坐著。
王力紅問:“你會不會寫狀子?”
老先生沒聽清,他問:“啥?”
王力紅說:“我想求你寫一個告狀的材料。”
老先生突然從僵硬裏活出來,他問:“你告啥人啥事?”
王力紅說:“告人迫害知識青年。”
老先生並不是全懂了,但是,他說:“丫頭給我往細裏說說。”
聽了一會兒,老先生聽到男女之間的事情,他感覺他寫不了這告狀的材料。他說:“丫頭,我連研墨的石頭硯台都找不著了,我寫不了。”老先生想:男男女女的埋汰事兒嗬,咋寫,惡言不上紙。連個證人都沒有,具體戶的丫頭,啥話都說得出口!老先生離開磨盤走了,還順著風,拉扯自己的耳朵,老先生想:以風為水,以水為淨,我洗了耳根。
王力紅追趕老先生,要求問幾個字。
迫害。老先生寫成了“偪害”。
肮髒。老先生寫成了“骯髒”。
流氓。老先生寫成了“流寇”。
現在,這些字暫時橫平豎直地待在被太陽曬暖的土路上,老先生和王力紅都走了。
老先生回家對做隊幹部的侄子說了王力紅的事情。侄子說:“那是能把人告掉腦袋的!”老先生說:“說得太邪乎了,男女的事兒啥朝代也不犯死罪。”侄子說:“社員和具體戶的女學生睡覺就是死罪,你沒聽匣子裏播過?”老先生解著綁腿的長布。他說:“現如今的事兒說不好。”
王力紅到錦繡供銷社買了唯一的一種短蠟燭,農民嫌它燃燒的時間太短,叫它“磕頭了”,意思是伏在地上磕一個頭的時間就燒完。停電的晚上,她也在箱子上寫告狀信。夜裏有人下地,王力紅馬上橫過身子,擋住蠟燭的光,聲音很低地說:“別借我的亮!”如果下地的人不理會,王力紅就吹滅蠟燭,等那人回到炕上,她才劃火柴,重新點燃“磕頭了”。為了這個,她專門買了一盒火柴。
錦繡公社的幹部都知道王力紅在告狀。
公社的人問大隊:“誰咋的她了?”
大隊的人問生產隊:“誰咋的她了?”
後來,人們都以為王力紅告狀是個謊言或者借口,以為王力紅是不想下地勞動。
小協理員幾次看見拿黑色紗巾圍住頭的王力紅,她纏著要上縣郵局的嘎斯汽車。小協理員感覺王力紅有點兒可憐,他過去勸王力紅。小協理員說:“你告得了誰呢?你往公社告,領導起碼還認識你,還可能幫你說話。”
王力紅說:“我就要上縣告!”
小協理員說:“你上縣上省的,能告出個啥?”
王力紅說:“我告我受迫害,有人迫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
小協理員跑回公社。趙幹事正拿紅筆,在錦繡公社黑乎乎的圖上標出八個紅星,那是他預想要建的新知青集體戶。為新房子下撥的木料都運到了。小協理員慌亂地說:“那個王力紅好像魔怔了,弄不好有人要吃槍子!”
趙幹事說:“誰迫害她了?”
小協理員說:“誰知道!我看她那樣兒,告的是社員。”
趙幹事有點兒緊張,他參加過在縣裏召開的打擊迫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宣判大會,冬天,四個農民和農村幹部後衣領裏插了反革命的木標,五花大綁,押在大卡車上,遊街以後槍決。趙幹事放下所有事情,在錦繡一帶轉了幾天。趙幹事對小協理員說:“她八成兒是亂咬,咬住個倒黴的,告贏了,她上縣裏直接要被迫害的名額,能抽回去。”小協理員說:“她這不是往自己腦袋上栽屎盆子嗎?還捎帶上個冤死鬼,她是瘋了!”
趙幹事說:“我就是說話不頂硬,要讓我說了算,麻溜兒都讓他們回城去,別擱咱這場兒渾攪。”
王書記很著急,冒著汗來找趙幹事。王書記說:“去年冬,咱讓那個能整化肥的學生走得太快了,他給錦繡沒做多大貢獻,咱就放他走了。今年,化肥斷了,產量沒個上去,你得快在具體戶裏給我尋摸能整化肥的。”
錦繡的熟土都綠了,所有樹葉都吐出來,1976年預計該下地的化肥還沒有落實,連大隊的幹部都來催趙幹事。趙幹事看見王力紅包著黑紗巾的頭給風鼓得又滿又大。趙幹事說:“誰給我根小繩,吊死吧。”
122.殺的是黑奶羊
金榜躺著,發現他的血管一條一條全那麼幹癟。楊小勇說:“你起來。”金榜站在炕上,又觀察血管,還說沒鼓起來。楊小勇說:“抬你的胳膊。”金榜向上高舉雙手,摸到了高粱秸的棚頂。楊小勇說:“鼓了吧?”金榜還是擔心說:“一放下又癟了。”楊小勇說:“我沒事兒躺在炕上,早試驗了,人人都這樣,血往上走。”金榜認為楊小勇的解釋不合道理,人不能總作出舉手投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