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樹上喊話的布穀鳥2(3 / 3)

金榜說:“我想穿鞋都懶得高抬腿,是營養不良,我要吃肉。”

聽見肉,炕上的知青全起來了。

春天就是匱乏的季節,因為大地還沒收成,由綠到黃還有很久。農民家的豆醬才剛剛下到戴醬帽的缸裏,沒到能吃的時候。供銷社沒了炸麻花的黃豆油,錦繡小鎮上立刻斷了常有的那種厚厚的香味。金榜幾個人巡遍供銷社,隻看見笱籮裏香蕉形狀的點心。楊小勇說他想吃鹹的東西。賣馬料鹽的敲著木槽說:“來兩斤?”楊小勇說:“當我是騾子?”

錦繡有名聲的老獸醫坐在錦繡的橋頭,這天是農民到鎮上抓養豬羔的日子。傳說經過老獸醫挑選的豬將來都強壯而不生病。農民提著號叫掙紮的豬羔,都要老獸醫給看看,所以橋上比平時熱鬧。金榜幾個人轉上了橋,議論老獸醫有點兒向外突的眼珠,說那就是火眼金睛。後來,他們站在橋上最高處比試眼力。金榜的視力最差,隻能望到五裏外的林帶。金榜有點兒傷感,說他可不想變成農民叫的近曲眼。楊小勇說他能見到七裏以外那所小學校,並且看見了兩群挎筐的學生。其他人都不相信,因為他們都沒見到。楊小勇借機說他還不止看這麼遠。

金榜說:“讓你鉚最大的勁,你也看不到錦繡以外。”

楊小勇泄氣了,再也不想挺著細的脖頸遠眺。坐在橋麵上,楊小勇顯得有些瘦弱而可憐。金榜拿出演員的腔調,背誦了兩句詞:

江山如此多嬌,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可是楊小勇把詞篡改了:

我們如此多嬌,

讓無數江山折了腰。

這個時候,小橋上,隻剩下錦繡的幾個知青。忙著選豬羔回家的人都轉移到橋下的濕地裏。金榜說:“我們才是正規軍,他們全當了地下工作者。”

太陽孤單地變暗,直線下沉,最後的輪廓眨眼就消失。四麵八方的田野裏湧出了很濃的泥土氣味。所有的人家都把灶膛燒得通紅。錦繡一帶農民家裏獨立於房屋以外的肥胖的黃泥煙囪吐著煙,燃燒著的柴禾裏麵偶爾有陳年的玉米粒香甜地爆開。金榜幾個人同時想到了他們的五條狗。他們說:“能帶上狗來散步該多好。”

天黑得極迅速,好像它很著急。接近燒鍋,金榜說前麵有人影。一個知青朝前麵喊:“是人你吭一聲,是豬你吭兩聲。”大家哄笑的時候,楊小勇突然向前撲出去。馬上他發出的喊叫完全不像楊小勇了,又急又尖細又發抖。

楊小勇說:“我按住了,像是羊!”

撲到羊身上的那瞬間,楊小勇感覺它在顫抖,聽到心跳,不知道是羊心還是他的心,興奮嗬。楊小勇想:“這麼大一個活物,生給我按住了!”金榜試到了羊身上的溫熱,剛剛用力,他跟羊同時撲倒了。金榜說:“我兜裏有家夥,快點兒,我騰不出手!”

下麵再沒有說話。拔出刀以後,隻有在黑暗裏起一層層翻揚起來的塵土草末羊毛和血。

幾個人抱著羊,往更偏僻的野地裏走。金榜說:“就地卸了它,每人帶兩塊回去,這下兒吃肉吧。”楊小勇說:“可惜這張羊皮了,給紮得稀爛,其實能拿回去蒙沙發。”大家都說留張羊皮太冒險,該就地埋掉。

金榜幾個人半夜才摸回集體戶,羊的肉還沒有涼。在這期間,亞軍的丈夫張二和他弟弟已經無數次出門,四處喚那隻黑奶羊。

楊小華從她住的房裏出來,看見男知青都蹲在灶前撥火。楊小華說:“鼓搗什麼呢,三更半夜的。”楊小勇說:“姐,等著喝羊湯吧。”

楊小華問:“哪兒來的羊?”

現在,金榜正端了一大盆洗過血手的肥皂水,在月牙的薄光裏走出很遠。金榜想:倒遠點兒,別讓肥皂燒了戶裏的蔥。金榜聽見楊小華非常大的喊聲:“哪來的羊?給我說!”金榜、楊小勇和其他幾個知青同時想:完了!

亞軍的丈夫張二先罵他弟弟,然後罵他女人。他說:“還有外人嗎?肯定是你們具體戶那幫幹的,沒有二一個!他們是想餓死我兒子!”

從月亮出來以後的一天一夜,他都站在土路中間罵,馬車過來他也不讓開。任何人的勸解他都不聽。一直到嗓子裏隻有幹火,嗚嗚地再也發不出聲音。女知青帶著孩子回了城市,她要買奶粉。現在,輪到了老太婆罵,她不提羊,隻要孫子,沒有孫子她不能躺下。老太婆直直地坐在炕上,拿煙袋的銅鍋敲打炕沿。罵一會兒,朝窗外吐一口唾沫。她還流眼淚。

123.滿身顫動著細針的姚建軍

荒甸子屯集體戶的姚建軍一個人回來了。人們都還記得秋天鬧黃鼠狼的時候,荒甸子集體戶的女知青全中了邪魔,派專人護送她們回了城。冬天有傳言說她們去城裏的醫院開證明,想辦理病退回城。現在,挽出兩段白襯衣袖口的姚建軍突然出現在錦繡,像根全新的手電筒,光彩四射。姚建軍先去的是公社衛生院,她說:“買兩瓶藥用酒精。”衛生院裏那個男醫生囉囉唆唆地在褲腰間找鑰匙。他說:“好幾天藥房都沒開門了。”

姚建軍在荒甸子屯劉隊長家的炕沿上,居然把褲腿挽得相當高。劉隊長和他女人都想:這是要幹啥,不是又招了黃皮子吧?姚建軍拿出一個別滿了針灸針的盒子。很快她的兩條腿上紮滿了針,像唱戲的人頭上震顫的翎翅們,比那東西還精巧,又銀光閃閃。姚建軍說:“我學會紮針治病了,我想當個赤腳醫生。”

荒甸子屯的農民聽說姚建軍成了醫生,沒有人表示懷疑,他們馬上認定她一定會治百病。下了工,有人直接到集體戶來瞧病。姚建軍拆了一條棉被襯,掛在炕的後半截,表示那是診所重地。她開始用一盒針和一瓶酒精在襯布後麵行醫。荒甸子屯的男知青捧著粥碗,逛來逛去說:“她能看病,真是邪了門兒了!”但是農民們有非常頑固的觀念,相信凡被黃鼠狼迷過的女人必然得到某種神奇的能力。這話他們絕對不會公開地說,人人心裏知會,當然不必要說它。沒有人看病的時候,男知青問姚建軍:“她們怎麼沒回來?聽說一到家,你們全都成了好好的人,又買小白鞋又看電影,待得滋兒嗬,現在,你把她們撇了,一個人跑回來幹什麼?”姚建軍裝得很平靜,她上炕抽掉襯布說:“我沒見著她們。”

男知青說:“別遮了,你背著她們自己一個人跑回來,拿些細鐵絲渾身紮,荒甸子就顯你積極。”

姚建軍說:“愛說你們說去,我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晚上,男知青像討論懲罰黃鼠狼一樣,討論怎麼樣對付姚建軍。

1976年荒甸子屯比前一年平靜。退伍兵專心在他的院子裏種煙葉。前一年落地的花籽又生出來,退伍兵馬上把它們拔幹淨。煙葉澆了糞水,長得肥頭大耳,退伍兵每天都要端一大碗茶葉水欣賞它們。劉隊長在他的屯子裏巡視,褲子後的補丁已經張開了,他還不知道。幾個婦女跟在後麵說:“隊長你穿著啥色兒的褲衩子?”劉隊長轉身靠住一片高粱秸說:“嚴肅!”女人給劉隊長補褲子,劉隊長說:“沒個人奓翅兒沒個對頭,還真挺沒趣兒。”女人感到肚子疼,她問:“姚建軍會寫符不?”劉隊長說:“具體戶的,哪能整那套,就是紮針。”

男知青們發現了姚建軍有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他們翻過書上的圖畫以後,誰都昏頭昏腦地不說話。終於有一個人先說了一句:“邪乎嗬,這是什麼手冊?看了絕對受刺激!”另外的知青都說:“這是黃書。”

姚建軍藏有一本黃書的事情彙報到了大隊。大隊幹部們年初才接受了喝糖水補身體的說法,大隊部的辦公桌上擺著能盛十斤白糖的玻璃罐,其中插一把炒菜的鏟板。幹部們全喝著甜水說:“還真沒看過黃書是個啥樣兒,具體戶這幫玩意兒真能淘換(找)!”甜菜熬的糖水把人喝得從裏往外地焦熱,幹部們準備去荒甸子屯。

幹部們說:“黃書呢,交出來就算沒這事。”

姚建軍說:“我沒黃書。”

幹部們說:“檢舉信都好幾封了,你瞞著組織藏黃書,還想不想靠近黨了,陽麵一套陰麵一套,你弄的啥事兒?”

姚建軍聽見“組織”,嗚嗚地哭,哭得快接不上氣了還說:“我真沒黃書!”

荒甸子屯的男知青最珍貴的東西就是那本從某些頁到某些頁越翻越破的《赤腳醫生手冊》。大隊幹部來問的時候,他們全說:“那書誰敢留,扯巴扯巴燒了,假積極知道燒了,才死不承認。”幹部們問:“誰是假積極?”知青們說:“還有誰,渾身顫顫巍巍亂紮針那人!”

姚建軍照樣忙,連另外大隊的人都來請,她像大喜鵲那樣跳上自行車的後架。風,溜溜地吹過錦繡,有些地塊晴著,有些地塊陰,深綠和淺綠交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