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投毒
鄉郵員在燒鍋見到楊小華是上午,在那棵長瘋了的大柳樹下邊。鄉郵員下鄉總是挎著全錦繡的郵件。經常郵包很輕,不過,這天有兩個從上海寄過來的包裹,鄉郵員倚住自行車,在郵包裏擺平它們。楊小華過來說:“能不能等我一會兒,我想寄個包裹。”楊小華穿得整齊,不像平時紮圍裙。鄉郵員不願意給郵包加重量。他問:“往哪兒寄?”楊小華說:“給家,給我爸做件棉襖。”鄉郵員說:“花那錢幹啥,晚十天半月,我找個人給你捎回去,也不是樹掉葉子天煞冷,等著穿棉衣裳。”楊小華好像有點兒猶豫。鄉郵員說:“捎東西的人把握,乘降所具體戶的沈振生,和你差不多也是最早下鄉那撥,我們有親戚,錦繡待不了,他要轉戶,能先回趟家。”楊小華含含糊糊地說了什麼,走了。
哪個農民家新抓了一對小白豬,很舒服地鑽在土裏睡覺,它們聽見腳步聲,隔著白紗一樣的眼睫毛,看見一雙女人穿的小號黃膠鞋。小豬感覺安全,又睡了。這天的燒鍋靜得很,下地的人去了全隊最遠的地塊鏟穀子,中午的幹糧都帶去地裏。
中午,起了西風,生產隊倉庫的門自動地一開一合,在風裏,煩亂地扇。負責給社員挑水的人看見楊小華到隊部。挑水人說:“你們戶裏的蔥發得真有勁,到收蔥籽的時候,得給我留點兒。”老保管員拿根鐵絲修打水的柳罐,挑水人借機坐在幹的飲馬槽上望著天休息。他說:“小風真好。”老保管說:“好啥,怕要變天頭。”挑水的說:“缺雨。”楊小華對老保管說戶裏鬧老鼠。老保管告訴她,老鼠藥在倉庫北窗台。他還讓楊小華幫他把倉庫的門頂住。他說那門,再呼搭就快掉了。他又說:“那藥可邪乎!”挑水的人往井裏放下柳罐。老保管起身看見倉庫的門給一把钁頭頂住。有新生的蒼蠅雀斑一樣盯住門板。老保管說:“蠅子都活了,多快。”
一個婦女問迎麵過來的楊小華看沒看見她家的那群黑鴨子。她說:“死玩意兒,做了拉拉蛋(隨處下蛋)的毛病。”楊小華不大的手抓著衣襟。婦女問:“懷裏兜點兒啥?”她看見一些白色芸豆。
下午,楊小華在生產隊電磨房裏出來,簡直是一個渾身精白的人出門了。有勁的西風刮到她身上,馬上帶起一行長的遠去的白煙。楊小華拍著馱糧食的毛驢走,還拿件衣裳繼續拍打身上的米糠。毛驢也白著,打大噴嚏。到這時候,天上仍舊沒多少雲彩,照樣發藍。
金榜幾個人早上找著鋤頭出工,下午提前回來了,說鏟完那塊地得半夜。他們剛走到遠坡上,五條狗狂歡一樣躥出去迎接。集體戶後麵種的向日葵芽剛鑽出土,每個芽都頂著兩瓣馬上就要脫落的葵花子皮。楊小勇說:“向日葵發芽了!”有幾個小學生,後背上馱著用布塊折成的書包,避到離集體戶最遠的路邊上走,他們怕狗,也怕人。
金榜幾個人看見由西天底向上湧的黑雲,齊齊地,像塊涼了的黑切糕,吞沒了淡淡的太陽。他們說:“下雨好,又不用下地了。”這個時候,聞見了飯的香味。沒人會想到,非年非節,能吃上帶白芸豆的黏米飯,還有下飯的醃蘿卜絲。金榜幾個人捧著碗坐在屋簷下,不斷地有人抬起滿是塵土的屁股進屋加飯。
和平時一樣,他們一邊吃一邊往地上撥,那是給狗的一份。楊小華一直在洗臉。楊小勇說:“你不吃?”楊小華說:“等會兒。”楊小勇說:“再等就沒了。”楊小華說:“沒了我再做。”
天晚了,下地的人才摸著黑回來。集體戶隔壁的農民家裏來了親戚,想向楊小華借一把筷子。農民看見集體戶裏沒亮一盞燈,就轉身往回走,不想惹集體戶那五條烈狗叫。
三天以後,亞軍抱著孩子從城裏回來,放下孩子,說去房後。亞軍推開燒鍋集體戶的門。給人的感覺她剛邁進去,突然,她嗷嗷地返身衝出院外,人馬上撲倒。她爬,不哭也不叫,痛苦地朝天張大了嘴,把路過的一個牽馬的人嚇壞了。太陽直直地照著,馬向後倒退。
牽馬人問:“咋了?”
聽到了人聲,女知青才驚天動地地哭號。
楊小華、楊小勇、金榜和另外四個知青、五條狗全部中毒死在錦繡公社燒鍋大隊集體戶。
楊小華留下一張紙條:
公社領導:
反正回家不能,我把他們帶走。
爸:
留給你一袋小米一袋黃豆,都是細糧,還有棉襖。
五條狗讓人難以解釋地都擠在土製沙發裏。男知青全都在炕上,炕席破碎成片,他們身體四周堆浮著幹透了的穀子。
楊小華穿著舊毛線織的紅色毛衣,身邊是留給她父親的兩袋糧食,糧袋上麵平鋪著黑綈麵的男式棉襖。
燒鍋大隊的書記狂搖了一陣電話,線路不通。他抄近路直穿過大地朝公社跑,好像忘記了世上還有拖拉機自行車馬車這些交通工具。王書記聽說消息,馬上待在公社大院裏,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話。
王書記說:“趙幹事呢,快報案去!”
消息從錦繡傳開,全公社知青農民很少有認識楊小華的,他們幾乎全替金榜幾個歎息,罵投毒的。錦繡想:黑大氅這樣的人也能死?
又過了一天,縣裏派來聯合工作組,兩個人調查迫害女知青王力紅案,三個人調查知青楊小華投毒案。組長是五十歲左右的幹部,他先找到趙幹事。趙幹事準備了一天一夜的話,終於能說出來了。他說:“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把我就地擼了吧。”組長說:“你想一推六二五?”趙幹事說:“我不是,我幹不了這工作,以前我是管糧庫的,這幾百條學生的命,壓也把我壓斷氣了。”
錦繡四隊最老實的農民李國箱給叫到隊部,審問他的兩個人反身插上了門。他們問:“你和知識青年王力紅啥關係?”
李國箱說:“沒啥關係。”
兩個人拍著舊八仙桌說:“不老實!”
住進燒鍋的工作組到了集體戶,現場還都保留著,所有的人推開屋門都哭了。
工作組組長問:“他們平時就睡在濕穀子上?睡了多長時間?誰讓把穀子分到戶裏來炕?”好像這是一起由其他人幕後操縱、穀子動手犯的案。
一場中雨過後,天又晴透,所有的青苗都長了一截。農民往大地裏走的時候說:“綠得真是快呀。”
在燒鍋的工作組成員搓掉了鞋底粘的泥坨,他們盤腿坐炕上。炕桌擺了,墨水瓶也擺了,但是他們寫不出字來。紙上隻有調查報告這個空題目。工作組要求撤回公社寫。現在,他們在旱道上等馬車。工作組組長說:“要換個環境,這地場兒陰氣太重。”上了馬車,工作組組長又說:“那個迫害的案子咋樣了,不知道認了沒有?”趕車的農民問:“認了咋治他?”工作組組長說:“槍崩了,沒二話。”農民有點兒吃驚。他說:“搭一條命?不值當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