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李國箱給捆住手,歪在公社群專的涼炕上。據說他按手印了。
錦繡公社食堂給工作組單獨擺設了一張飯桌。從王書記開始,錦繡的人都把玉米麵餅和湯端到辦公室去吃,食堂成了工作組專用。工作組長在飯桌上說:“這個公社問題大了,一幫幹部呼呼啦啦都是幹啥的!”這個時候,幾個光著上身的男知青掄著上衣,互相追打著進了公社大院。左手臂上都有一塊青。工作組組長問:“那是咋整的?”工作組員說:“投毒那個戶不也這樣,別場兒也有,都是自己拿針刺的。”工作組組長眼睛裏又看見血肉,他使勁把眉頭按住。
125.做一個老農民吧,趙幹事
趙幹事想:我要占個主動,不等他們處分,我先回家去,安心當個萬事不招的農民。但是,讓趙幹事非常為難的是櫃子裏還藏著那輛私下收的自行車。出了投毒這件大事兒,他感覺心裏的愧疚又增加了,絕不敢私自留用這輛車。但是,交出去,又該交給什麼人,怎麼說清它的來路。趙幹事不怕麻煩,又把自行車散件都立在炕上,使它很像一輛立刻就能從這張土炕上滑行出去、漫坡遍野裏飛馳的自行車。
公社裏流傳著拆分錦繡的新消息,幹部們都在耳語。趙幹事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想到大地裏一個人走走。沿著大院外牆,新寫了一連十幾個大字,都是同樣的“啊”字,每個字之間,夾精瘦的感歎號。趙幹事想:你小子又來搗蛋!旱道邊的樹影布滿了路麵,好像一些亂麻糾纏的鞭子。趙幹事下了旱道,往大地裏走,地沒有邊緣,它敞開著任人走。玉米的苗都長到了手指頭那麼長。遠處有人,看不清是男是女,隻見一個人在同一塊玉米地裏徘徊。
趙幹事聽見楊小華的聲音。楊小華說:“答應我了!”
趙幹事停住,他說:“我答應啥了?”
楊小華又重複了一次:“你答應我了!”
趙幹事想:遇著冤死的鬼了!他返回身,往旱道上跑,就在這個時候,暴雨來到頭頂,天壓到了最低,玉米的新葉帶著雨珠,大片的青苗上下扭動,大地起了茫茫白煙。趙幹事感覺這場雨直接下到他的身體裏麵。正慌忙往樹上拴馬韁繩的紅垃子屯劉青喊住趙幹事說:“我有事問你。”兩個水淋淋的人一前一後進了公社大院。
劉青問:“知識青年有沒有造花名冊?”
趙幹事說:“你找哪個人??”
劉青說:“找我自個兒,看我還算不算知識青年。”
趙幹事說:“當然算。”
趙幹事說了,卻不去拿花名冊。錦繡的知青以集體戶為單位編排造冊。像紅垃子屯劉青之類沒有集體戶的,都不在名冊中。
趙幹事說:“找啥花名冊,你是錦繡知青第一號。”
劉青說:“你現在就把我給拿掉,我不擔這個名。”
趙幹事問:“為啥?”
劉青說:“革命隊伍要保持絕對純潔。”
小協理員進來,他先說:“你兩人渾身濕澇澇地不難受?”然後,小協理員叫走了趙幹事。趙幹事沒料到處分來得這麼快。現在,趙幹事想:就是回家耪大地去,我也得空著兩手,有金元寶我也不惦記。
126.當李火焰失去戰友的時候
最近的一些天,團結七隊集體戶的李火焰總是用最低的聲音對自己唱一首不完整的電影插曲:
當我失去戰友的時候,
好像那啷啷啷啷啷啷啷
嗬,親愛的戰友,
你再也不能啷啷啷啷
聽我歌唱。
歌詞都忘記了,隻有用“啷啷”來代替。
李大焰想找一支筆。連續問了戶裏的幾個知青,都說沒有。最後去問一個女知青,李火焰說:“你剛下鄉那幾個月,像模像樣地天天別一支鋼筆,哪去了。”女知青說:“什麼時候丟的連我都不知道。”李火焰說:“操,找根筆都沒有!”
燒鍋集體戶發生的事情讓李火焰非常傷心。有些知青提議去燒鍋看看,李火焰堅持不去。李火焰說:“誰離我太近,得小心點兒,和我好的人沒什麼好結果,李英子明白,她先走了。”每次說過這話,他就像獵人去欣賞自己的籠中獵物,看一眼拉小提琴的知青。下鄉半年多以來,李火焰對這個人越來越看不慣,包括那隻神經病一樣、遇到硬物就瘋狂當琴弦敲擊一陣的細手指頭。燒鍋出事以後,拉小提琴的連琴盒都沒敢打開。錦繡一帶的人把縣文工團簡稱為縣團,李火焰就譏諷拉小提琴的知青是縣團的。他說:“你那貓爪子成天撓的什麼,你頂多也就進個縣團兒。”拉小提琴的知青什麼都不說,他心裏有自己的打算,最近幾天正準備溜回城裏參加市雜技團的演奏員考試。他要忍耐。
沒有找到筆,李火焰出了門,又唱失去戰友的歌。遇見來喊出工的婦女隊長,他馬上不唱了。婦女隊長還是平時的打扮,大辮子盤在白布帽子裏。現在集體戶的女知青以為這是農村婦女的裝束,她們都不戴帽子。看見李火焰,婦女隊長想:他可不像剛下鄉那時候了。婦女隊長說:“今天去西地補種蕎麥。”
知青們都出門,隻有拉小提琴的站在門口翻那本早已經被扯到了10月份的1976年日曆。李火焰說:“縣團兒的,你不下地,磨蹭什麼?”
拉小提琴的知青到地裏,領了條裝蕎麥種的麻袋頭,想去找一個農民搭伴下種。李火焰說:“縣團兒的,咱倆一夥,你給我點籽。”拉小提琴的知青雖然極不情願,也不好拒絕。他在前麵撒蕎麥種,李火焰守在後麵,用那雙解放鞋回蕩著填土。解放鞋的前麵已經露出了洞。李火焰一會兒說你快點兒,一會兒又說你慢點兒。拉小提琴的知青背上落了十幾隻蒼蠅,李火焰撿土塊打中他的後背說:“縣團兒的,我發現你特別招蒼蠅?”
有人喊歇氣兒了,李火焰順著土壟原地躺下。他準備給那首缺許多詞的歌填上新句子,但是,想不進去。他又坐起來,專心弄他的鞋,把鞋頂尖整塊膠扯掉,這樣,五顆腳趾頭整整齊齊全露出來。李火焰想:多好!
去填加蕎麥種子的人稀稀落落都回到地裏,隻有拉小提琴的知青沒來。李火焰繼續躺著說:“縣團兒的跟個娘兒們似的,扭扯得比誰都慢。”勞動的人們走遠了,李火焰坐起來,四野裏沒有一個人,隻有送蕎麥種的騾子和車,青騾子揚著烏光閃閃的脖子看天。李火焰說:“該著我多歇一會兒,我不能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他重新又躺下。
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回空無一人的集體戶,把小提琴盒塞在殘留著蕎麥種子的麻袋頭裏,他頭也不回地奔跑。這天是什麼日子,旱道上總遇見人,這種時候,他要被迫慢下來。最後,他決定沿著旱道下麵的田地跑,栽在旱道邊的雜木們能遮擋他不被人發現。玉米、穀子、黃豆、高粱、糜子、苧麻,這些生長在北方大地上的新苗,許多都給拉小提琴的知青踩斷。青苗們想:“這個掙命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