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鎮海老家大院的二叔訓養有幾十羽信鴿。經常看到訓放返巢的鴿子,風一般地劃過天空,那身姿、那神情,那穿越大群勢家飛鴿後視而不見的傲氣,那王者

歸來般的高空俯衝,還有那“砰”地落到巢門踏板上、君臨睥睨的架勢:翅羽輕聳,脖頸後仰,眼睛半開、瞬膜半收地翻弄幾下,猛然間一昂頭,隨著一個漂亮的空

中翻轉,充滿喜悅的咕嚕聲瞬間起伏散發……

二叔常常講起鴿子歸巢的本能,無論跨越江海湖泊還是崇山峻嶺,它們都要回到原先生活的地方。二叔說,很久以前,古埃及漁民每次出海都把它們帶上,以便危難時發出求救信號或傳遞漁汛消息。奧維德曾提到過一個叫陶羅斯瑟內斯的人,他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取得好成績後,便將一隻信鴿染成紫色放回家中報信。而著名的滑鐵盧戰役的結果也是由信鴿傳遞到羅瑟希爾德斯的……訓養信鴿的癡迷讓二叔變成了一個如此淵博的人。他有一大堆關於信鴿的故事,他常常說,我們的祖先也很早就開始觀察信鴿了。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相馬經》中,就有相馬眼“欲如鴿目,鴿目固具五彩”之說。相傳楚漢相爭時,被項羽追急了而匿於廢井中的劉邦,最後便是因一隻鴿子發出求援信號而獲救的。降及唐宋,養鴿之風更為盛行,人們在鴿腿上係上風鈴,使其群飛歸巢,如雲如錦,如聞環佩。

在通訊技術發達的今天,信鴿已經退出傳遞信息的曆史舞台,轉而成為競翔比賽的主角。二叔曾經說過,信鴿中之上品,雄鴿儼然一派大將風度,雌鴿則靈敏秀氣。他們軀身幹淨、氣質高傲,毛羽柔軟光滑、綿薄緊密。眼睛之位置愈高,愈近頭頂及嘴部者,便愈聰明。前胸氣囊要圓而鼓,在飛行時可利於呼吸,且阻力易滑向兩翼。而訓養信鴿,也要學會看雲識天氣,記取一些民間歌謠,諸如“東閃太陽紅,西閃雨重重。雲自東北起,必定有風雨。雲從東南來,下雨不過晌……”,久而久之,對天氣的感悟和判斷,要比氣象預報還要靈驗。王世襄曾經總結過,中國觀賞鴿的種類可達上百種,如黑點子、紫點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鐵翅鳥、銅翅鳥、斑點灰、勾眼灰……這些美麗鴿子的尾部還可以縫線扣環、懸掛鴿哨,盤旋時氣流穿過鴿哨,聲傳九霄,這是完完全全的中國文化。

我的二叔是帶著極大的熱情去伺養這些小生命的。自己不大的房子,硬是分門別類給信鴿們劃出了偌大的空間,飼食喂水必親力親為。二叔早已將它們視為家庭成員,他發現在信鴿身上具有的一些規律,與人類竟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信鴿的雄寶寶一定像媽媽,雌寶寶則像爸爸。一般鴿子的壽命是10-15年,而二叔竟能把一隻鴿子養成了20多歲。於是將其喚作鴿族的“老祖宗”,相應地認定我的奶奶一定也會長命百歲。

二叔的信鴿經常在全國飛行賽中名列前茅。他是一個很性情的人,經常會把大賽得來的豐厚獎金一夜之間傾囊而盡、大宴群賓。然而,在一次北方飛行賽中,他的一隻愛鴿卻沒有歸巢。他曾不止一次憂心地講起當年文革中那些信鴿的命運,彼時人人自危,於是有人便偷偷讓親友把鴿子帶到遙遠的西北邊陲。可那小東西竟難舍故主,幾乎無一例外地覓巢南歸。而歸途上多是荒山土丘,找到水源又是十分困難。有的信鴿竟在苦苦覓水的行程中,一頭紮進了築路民工的開水鍋裏……我知道,二叔是無比記掛他的那隻失蹤的鴿子。

後來,我給二叔買了一個高倍望遠鏡,讓他可以遠遠看到鴿子的歸巢。有一天,他興奮地對我說,在望遠鏡中,他驚喜地看到了那隻失蹤一年多的信鴿,夢幻般地、驕傲而迫切地向他飛來!不知它是如何跨越千山萬水,穿過淒淒的風雨,躲過獵人的槍口,避開尋獵的遊隼,掙脫重重的藩籬,帶著滿身的傷痕和執著的期盼,義無反顧地飛往主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