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瑞麗約了郭安東。
兩人上紅房子吃西餐。瑞麗先是自己點了份飲料,輪到郭安東的時候,郭安東替自己點了,然後又讓拿杯“紅粉佳人”,他歪過頭看著瑞麗,還是那樣微微一笑。
飯吃得時間不長。西餐館原本就是個虛空的地方,即便是在上海。但瑞麗又無法想像與郭安東在一個街邊的小飯館吃飯。兩人一邊吃一邊講著笑話,刀叉在燈影下閃著光亮,發出細微的輕響。瑞麗心裏隱隱有些快樂。不管怎麼說,此時此刻的感受是美好的。瑞麗甚至想,從外人的眼睛裏看來,他們一定是一對般配的情侶。某個周末的時候,約好了出來吃餐晚飯,然後手拉著手,逛逛淮海路。風吹過來了。然而,現實的情況卻遠非如此。郭安東從來沒說過一句實在的話。從來都沒有。他約她,也讓她約他,他樂意見到她,麵對麵地坐著,聊天,調情,說些真真假假的話。但這樣的時間越長,瑞麗越是感到心裏發虛。瑞麗向一些熟人打聽過,她隱隱約約地知道他有女人,不是婚姻的關係,那麼,他又把她瑞麗當成什麼?想到這裏,瑞麗不由得又有些心寒。
而現在,郭安東站起來了,郭安東替瑞麗搬開了椅子,郭安東微微笑著了,郭安東把紅房子鋥亮的門柄拉開了。
郭安東還是那樣笑咪咪地問瑞麗:
我們到哪裏去?
瑞麗站在上海的街頭。瑞麗的心裏像冬天的冰雪一般晶亮透徹。瑞麗的心裏全都一清二楚。她跟著他走嗎?她至今還不知道他確切的心思,她跟著他走,去那個酒店,或者郭安東早已安排好的什麼地方?她讓步了,她又有把握能控製住他嗎?她不知道。要是他反而看輕她了呢。瑞麗可不想冒這樣的險。那麼,她不跟他走嗎?瑞麗已經看出來了,郭安東可沒有多少耐心,他可以給她機會,一次,兩次,但很快的,他就會不耐煩。像他這樣的年齡與閱曆,要說真心,也早已隻剩下一點點了,他憑什麼就會拿出來給她瑞麗?
瑞麗沒有說話。有許許多多的人從瑞麗和郭安東的麵前走過來,又有許許多多的人從瑞麗和郭安東的麵前走過去。瑞麗忽然覺得這事情有點滑稽,她既不能跟著郭安東走,又不能不跟著郭安東走。要是這事情早個三年五年,瑞麗想,或許自己就真的跟著郭安東走了,她還是喜歡他的,從一開始,她其實就喜歡他,她會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地跟著他,牽著他的手,把自己交給他,完全地交給他,她的眼淚,她的歡喜,她的一切的一切。如果這樣,郭安東或許倒會被感動了,事情會變得簡單、透明,並且具有光澤。可惜,現在的瑞麗不是一個小女孩,現在的瑞麗也是世故的,是世故的瑞麗看出了郭安東的世故。
兩人順著大街向前走了一段,郭安東的手機突然響了,郭安東背過身,拿出手機開始說話。就在這時,瑞麗的手機也響了。
等到兩人都通完電話,別過身重新麵對的時候,一輛很大的雙層巴士在喧鬧的街頭緩緩駛過。玫瑰色的底紋,上麵寫著花花綠綠的很大的字。有什麼東西突然安靜了下來,又有什麼東西“啪”的一下,在空中打開來,又破滅了。
瑞麗抬起頭,看著麵前的郭安東。心裏知道,有些莫名其妙而來的事物,現在已經清清楚楚、無可挽回地要走了。
後來,瑞麗和郭安東又斷斷續續地通過一些電話,開始時多些,後來便少了,終於遝無音訊。有一次,瑞麗翻揀以前的書信,發現有一封沒有寄出的,看來看去,有點像是寫給郭安東的。裏麵有幾句是這樣的:
我喜歡你叫我“瑞”,我覺得它比“親愛的”好,比“麗”也好。“麗”有些甜蜜的東西在裏麵,其實你未嚐不是個喜歡甜蜜的人,隻是因為真正的甜蜜太少,或者揮之即去,讓人傷心。你真正喜歡的甜蜜是藏起很深的,是一個秘密。你自己有時候都羞於看它了。人對於秘密都有羞澀的感覺,世界上所有的“昵稱”都是一種暴露,就像一個人的裸體──“親愛的”是不穿衣服的人體模特,因為知道在表演,那種裸露便帶有表現姿態的意味,表現的本身掩飾了羞澀;“麗”則不同,“麗”是麵對單個的人寬衣解帶,是清醒裏的糊塗,帶有某種世俗的姿態。對於你來說,叫“親愛的”容易,叫“麗”要難一些。
但“瑞”是最好的,看到這個轉變的稱呼,我甚至有種感動的感覺。“瑞”是最適合於你的個性的,你甚至還有一點妥協了,“瑞”看起來是有點距離感的,但卻是在羞澀感與抵抗心能夠容忍的範圍裏,可以擁有的那一點點真心。
瑞麗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郭安東根本從來就沒有叫過她“親愛的”、“瑞”或者“麗”,郭安東從始至終,就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智地叫她“瑞小姐”,那麼,這封信究竟是寫給誰的?瑞麗覺得糊塗了,或許是自己心意寥落時的自言自語?一種甜蜜的撫慰、一種帶有妥協意味的假想?
瑞麗同樣並不清楚。
隻有一點,瑞麗是可以肯定的,她和郭安東那場短短的無風無浪的交往,就像一場期待已久的戰爭,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要說還留下些什麼,也就是些若有若無、說有還無的硝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