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藝人(1 / 3)

冬天的車站,總是有種沉悶的感覺。特別是雨天,不是直瀉而下、乍然又止的那種雨,也不是如同應景般的蒙蒙細雨,那種雨是自顧自的下著,既不大得令人心生感慨,也絕不小到讓你萌生出“雨就要停”的企望。這種下得不大不小的雨,在冬天是常有的事。即將遠行的旅人們,站在被雨濺得泥濘不堪的站台上,因為是冬天,所以衣服總是臃腫的,從臃腫的衣服裏伸出一隻手,挾帶了大小的包裹,另一隻手還要騰出空來,死死抓住了雨傘。風又大,傘撐開著,被猛烈的寒風刮得東倒西歪。在這樣的雨天,長途汽車總是姍姍來遲,提包裹的手覺得酸了,但沒有幹一點的空地可以把它擺放下來。走動到站台的那頭,張望著遲遲未來的車子,褲腿上卻早已沾得泥漬斑斑。稍一扭頭,傘歪了,雨水順著傘麵滑落下來,有幾滴正巧落在赤裸的脖子上,入骨的寒意。但車子卻還是沒來,於是隻能再等,又是尷尬又是絕望的。

那輛開往燕城的長途汽車,在誤點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終於緩緩駛入車站。乘客們嘴裏抱怨著,腳下卻仍然抓緊上了車。雨還在下,啪啪啪打在車窗上,但因為終於有了棲息之所的緣故,這隔著窗戶的雨聲,反倒讓人產生了莫名的安全感。阿美和藍眼睛是最後上車的,他們顯然是剛剛才趕到,兩個人在雨中的站台上狂奔,嘻笑著向破舊的車子跑來。高鼻子的藍眼睛走上車時,車裏起了一陣靜默。藍眼睛穿了套牛仔服,也是藍色的,但那種藍和他的眼睛是不同的,眼睛的藍,是空洞洞的,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仿佛要使人聯想到,那人也正是個沒心沒肝的空心人。但牛仔服的藍色卻是實實在在,被磨砂磨過,上麵還濺了泥漬,不容人懷疑的。阿美手裏牽著藍眼睛仔服的下擺,跟著就上了車。看上去,阿美隻到藍眼睛的肩膀下麵一點,阿美的頭發又長又黑,滑滑的披在肩上,是非常純種的東方人形象。兩個人同時出現在車子裏,在視覺上給人非常奇異的感受,有點突兀,橫看豎看,總有什麼地方錯了似的,因為對比太大,越看就越有種不真實的味道,好象兩個都不是真人了,各自把對方的奇怪對比了出來。這種奇異的感受,連帶著讓人覺得這破舊的車,這雨,這漏風的窗子,這個冬天落雨的早晨,還有這一車子的人,都有了某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因此,大家都沉默著,被一種情緒所浸潤,沉入到旅途的冥想中去了。

車子搖搖晃晃的開著。因為車上有個外國人,大家的一言一行裏,下意識的都有了些節製。但車子開過幾個小站,上來下去幾個人,時間一長,氣氛漸漸又輕鬆了起來,有人講起了笑話,裏麵有方言中的一些粗俗俚語。附近的人聽著,都跟著吃吃的笑,然後又偷偷回頭,看那個藍眼睛外國人,卻見他也在笑,笑得藍眼睛彎了起來。阿美大概累了,頭磕在藍眼睛的肩膀上,一副已經睡著的樣子。於是大家想到,這藍眼睛可能是懂得中國話的。笑話就不講了,開始打牌,輸的人要從加座底下爬過去。雨更大了,把鄉間的泥路濺得麵目全非,但田野裏看上去是潮濕的,因為潮濕,甚至還有了點綠意,雨點掉在窗玻璃上,有種言情的暖昧,又象眼淚一樣滑落下來。

車子忽然哢的一下,停住了。因為慣性的作用,大家都往前衝出許多。牌局散了,睡著的阿美發出一聲驚叫。車裏一陣嘩然,然後前麵的人開始傳話過來:車子壞了,一時半會兒還修不好,要下車的,還是趁早下車吧。陸續的有人下車,下了車走幾步,有的就又上來,路實在是不好走,又泥又滑,還不知道走到哪裏才能攔到車子,但畢竟還是有人提著行李、背著包囊走遠了。司機正趴在車底下修車,修了一陣,象個泥人似的又回到座位上,點根煙,喝幾口水,還是那句話:一時半會兒的修不好。漸漸的又有人下車,這樣的幾個來回,等到司機第四次爬到車子底下去,車上一共就剩下三個人了。

這三人顯得都很悠然。坐在車身靠後的,是阿美和藍眼睛。他們顯然是出來玩玩、散散心的,這種散心,尋的就是份靜謐與悠閑,不在乎去什麼地方,那地方是很有名氣,還是野貓野狗都從不光臨的。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兩人仿佛都有點莫名的開心,好象某種隱秘的願望突然得以實現似的。阿美正起勁的和藍眼睛說話,藍眼睛興致也很高,不斷的用手比劃著,中國話裏夾著些洋文。

藍眼睛是丹麥人,在中國留學,一次朋友聚會時,認識了在電視台工作的阿美。藍眼睛約阿美喝咖啡,兩個人東拉西扯的說話,說不上投機,也說不上不投機,因為講的話都是些漫無邊際的東西,有點玄,隻能從審美或者學術的角度來分析的。喝第二杯咖啡的時候,阿美說了句,其實燕城很好的,尤其是下雪的冬天。說完這句話,阿美忽然覺得有點不妥,仿佛這句話有著某種暗示的性質,很容易讓藍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暗示他同遊燕城。況且,處於北歐的丹麥,常年有雪,舉下雪這種例子,就顯得十分平庸了。

沒有料到,藍眼睛的反應卻是非常強烈,他幾乎未作任何思考的脫口而出:你有興趣一起去嗎?阿美有點窘,藍眼睛的坦然讓她覺得,仿佛自己的心裏倒是懷著鬼胎似的。他是外國人,阿美想,外國人當然有他們自己的觀念,這種觀念與阿美其實是合拍的。阿美抬頭看了看藍眼睛,那真是雙很藍的眼睛,特別體現在眼球上,非常清澈,給人一種純潔的感覺,但那雙眼睛盯著你時,又是有著詭秘的,在清澈與單純裏麵有著很深的東西,有點象是貓眼。阿美的心裏暗自感慨,西方人的眼睛倒是很媚的,但那是種陌生而奇異的媚眼,永遠不會讓人產生貼肉的感覺,就象與他們的交往,可以談雪,談燕城,談中國的《周易》和丹麥的美人魚,都是些具有象征意義的東西,一些性靈之物,卻當不得飯吃的。阿美對藍眼睛笑笑,沒有肯定說去,也沒有說不去。阿美很想出國,這個念頭,已經在心裏盤桓多年了,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念頭升起又落下,但從來沒有斷過根。在朋友家遇上藍眼睛時,阿美心裏忽然一動,仿佛有了某種預感,果然,藍眼睛也注意到了她,然後他打電話,打了兩趟,請她出來吃咖啡,阿美去了。這開始的一切都很順利,就象她預感到的那樣。

但阿美很快覺得,很難向藍眼睛提起出國這件事。他把她當成中國的古文物來看待,一個中國的女孩子,懂得禪宗與園林藝術,對政治不感興趣,很別致,甚至還帶有些舊中國的氣息。她讓他想起書裏看到的中國閨秀,純粹屬於東方的,有著幽然的色澤與氣韻。阿美意識到,自己對於藍眼睛的吸引力,也正是自己的願望無法實現的阻礙。一個古董般的阿美,忽然提出簽證、擔保人、經濟來源之類的問題,藍眼睛一定會有大失所望的感覺,他甚至會不會覺得受了騙?阿美知道,西方人有時非常複雜,有時又單純得象個孩子。當然,阿美想,如果自己很直接的向藍眼睛提出這種要求,他可能也會盡力去做,但總有什麼東西就從此失去了,這讓阿美覺得不甘。阿美正在尋找一種契機,既達到出國的目的,又不失去自己在藍眼睛心中古文物的地位。所以,後來當藍眼睛再次提出去燕城時,她心裏一亮,阿美非常爽快的答應了。天氣預報說,這幾天要下雪。阿美對藍眼睛說。

車子半路壞掉,這對阿美和藍眼睛的情緒,都不產生什麼影響,事情表現得越玄妙,越不可捉摸,就越是符合他們的心思。在於藍眼睛,這本是一次沒有什麼負擔的旅行,一個東方女子作為旅伴,已是有著某種妙處蘊藏其中了,路上多的也是異國風情,中途再出現些挫折,隻會增添旅途的樂趣,至於能不能到達燕城,其實倒是無關緊要的。燕城隻是個假象。這是他和阿美都再明白不過的事情。當然,在於阿美,還有另一層含義,阿美在尋找著契機,也就是說,她正在等待著某種奇跡的出現,而奇跡,常常是跟隨在蹊蹺而玄妙的事情後麵的。

司機又從車底下鑽了出來,他朝車子裏的三個人看了看,對於他們的等待,仿佛有點感動,但臉上還是那種漠然的樣子。司機告訴他們,車子暫時是修好了,但開不長,還得大修,所以燕城是肯定去不了的,最多隻能開到乍圃。司機點了根煙,然後等候他們的決擇。阿美和藍眼睛立刻就同意了,乍圃是個清靜的地方,還有海,這些對於他們,都是再合適不過的。車上的另外一個人,是推銷員王偉,他是出來討債的,一筆三角債,拖了半年多。債主躲起來了,避而不見,王偉連影子都沒遇到,白等了十多天。直到王偉終於失去信心,搭車回燕城,沒想半路車又壞了。聽司機說車子開到乍圃去,王偉有些心動,好多年前他去過乍圃,和以前的初戀女友一起去的,後來女友離他而去,王偉也真正開始了在社會上的闖蕩,這一晃,也都十多年了。乍圃這個地名,讓王偉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王偉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恍然之間,他甚至還起了淡淡的悵惘。他忽然不想馬上回燕城了,王偉又扔了一根煙給司機,然後表示自己也跟車一起去乍圃。

車子終於又晃晃悠悠的啟動,有點老牛拖破車的感覺。司機的背影有著很堅定的意味,這讓人覺得乍圃之行存在某種根據,是命裏注定的一件小事。馬達發出很響的聲音,幾乎是刺耳的,所以車上的人都停止了說話。雨小了些,但仍然在下,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也小了些,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沙沙聲。

王偉閉起了眼睛。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女友,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過她了。那次他們去乍圃,也是個冬天。那時的冬天特別冷,王偉還清楚的記得女友穿了件火紅的棉衣,他們住在一個小旅店裏,租了相鄰的兩個房間。晚上女友在他房裏說了會兒話,九點多就回房睡覺了。王偉也覺得累,早早睡了,一點別的腦筋也沒動過。第二天,他們手拉手到附近山裏麵去,就象以前電影裏麵談戀愛那樣,女友在前麵跑,王偉在後麵假裝追,然後兩個人跌坐在一棵老樹下麵直喘氣。傻裏傻氣的,王偉想到這裏,笑了笑,他的笑臉,隨著車身的晃動而改變了形狀,有種奇怪的感覺。

哢的一聲。車子又停住了。王偉一驚,睜開眼睛向外張望了一下。原來是路上遇到攔車的了。司機嘴裏罵罵咧咧的打開車門。上來一個瘸子,表情挺嚴肅,衣著卻很古怪,象是馬戲團裏出來的。車上三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瘸子卻沒什麼反應,一副見多不怪的樣子。他手一牽,忽然一隻活物跳躍著上了車,大家都嚇了一跳,是隻猴子,身上被雨水淋得髒兮兮的,兩隻猴眼卻骨碌碌亂轉,也是一副見過世麵的樣子。

那個司機拒絕開車了。說猴子是不能上車的。瘸子遲疑著,又看了看車上的其他三個人。藍眼睛忽然說話了,他的中國話講得其他人都聽不大懂,於是阿美又進行了翻譯。藍眼睛的意思是,猴子和人一樣,應該也是可以上車的,況且還下著雨,天又冷,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也不應該把動物拋在路上,置之不理。司機不說話了,他被人道主義這個詞唬住了,司機經常從新聞渠道聽到這個詞,現在由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說出來,仿佛就更有這回事似的。於是司機讓瘸子買票,他想了想,說猴子也得算一個。

瘸子買了兩張票。找了個座位坐下,猴子就蹲在他的身邊。司機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回過頭對瘸子說,老兄,這車子隻到乍圃的,你去不去乍圃?

瘸子點了點頭,好象還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麼。王偉坐得離他挺近,王偉恍然之間聽到他說,都一樣,去哪裏都一樣。但王偉又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雨又下大了,還刮起了風,車子又開動的時候,王偉覺得,剛才聽到的那句話其實隻是個錯覺,是風的聲音,或者就是雨的聲音,當然,也不排除自己想當然的一種感覺。

半個小時以後,車子開到了乍圃。正是正午過後的那段時間,小鎮上也泥濘濘的,下著雨。司機把車子停到了一座龐大的建築麵前,他向車廂後麵轉過半個身子,一隻手指著窗外那個建築,他告訴大家,那是乍圃新建的飯店,條件還可以,有衛生設備,價格也不貴。至於車子,他這就到鎮上的修車廠去修,說快也快,說慢也不過三兩天。司機講到這裏停了一下,接過王偉又扔給他的一根香煙,點著了,從鼻子裏噴出一股青煙來,然後他隔著幾個座位,對王偉點點頭。等到車修好了,就仍舊開燕城,司機又說,乍圃交通不便,大家要是等得及,還是可以一起走。這時阿美就問他,那麼車子究竟什麼時候修好呢。講不定,這就講不定了,司機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來,一副要走路的樣子。這樣吧,他提高嗓門,對坐在車身後半部的阿美說,這樣吧,車子修好了,我就停在飯店前麵的廣場上,你們看得見的,當然,我還可以按喇叭,拚命的按。

四個人,還有一隻猴子,下了車。破車發出難聽的聲音,車尾冒著青煙,一歪一斜,象個傷病員似的開走了。雨,已經把這片廣場弄得象塊沼澤地了。阿美不時提起大衣的下擺,她低下頭,看看那上麵是不是濺到了泥水。猴子就蹲在她旁邊,身上的毛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有的地方團在一起,有的地方卻象禿了似的。但猴眼卻賊亮賊亮的,阿美老是覺得它在盯著自己看。這時藍眼睛撐起了傘,象個紳士般,把傘向阿美這邊多伸些過來。王偉也啪的一下打開一把折疊傘,他下意識的回頭看看瘸子,瘸子沒有傘,他和猴子都淋在雨裏,雨水順著瘸子柔軟的頭發流下來,頭發貼在了臉上,瘸子的臉是黝黑的,但被冰冷的雨水淋著,讓人產生出蒼白的錯覺。王偉遲疑著,終於也把傘伸了過去。

這位朋友也到燕城去嗎?王偉拍了拍瘸子的肩。王偉搭在瘸子肩上的手,能夠明顯感到那件棉襖的質感,是很鬆軟的老棉襖,棉絮有些散,也有結塊的感覺。棉襖是深灰色的,穿在瘸子身上,顯得有點大。但是正因為灰色,雨水打在上麵,並沒有留下很深的雨漬。瘸子慢慢的抬起眼睛,王偉發現瘸子長得很難看,或許不應該說難看,而是醜。醜比難看裏麵要多出一點東西,好象其中還有著另外一種意味,所以王偉忍不住又看了瘸子一眼。

瘸子搖搖頭,並沒有說話。這是說他並不到燕城去,還是他沒有聽清王偉的問話?王偉有點搞不明白。但王偉在社會上混了這麼些年,見的人多了,與人熟得也快,所以王偉一點也不尷尬,又對瘸子說,老兄,還是先找個窩住下吧。說著,手還是搭在他肩上,半推半搡的要讓他一起進那個飯店。瘸子又搖頭,這次他有點抱歉的對王偉笑笑,這一笑,嘴角邊出現了兩條極深極明顯的皺紋,這皺紋的感覺真有點觸目驚心,就象個小老頭似的。王偉心裏奇怪,這小子怎麼笑的時候倒是滿臉苦相!王偉暗暗嘀咕著,心想也不便堅持讓瘸子進去,所以腳裏加緊了幾步,就把瘸子拋在後麵了。

王偉臨上飯店台階時,還回頭望了望。瘸子和猴還在那兒,猴子被雨淋得有點不耐煩了,在地上亂躥亂動,但脖子裏套著鏈子,那套鏈又抓在瘸子手裏。而那瘸子就在冷得刺骨的冬雨裏站著,茫然看著空蕩蕩的廣場,這是正午過後無人經過的廣場。瘸子和猴。王偉忽然暗笑了一下,覺得今天怎麼老是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王偉把傘收了,傘麵上的雨水立刻嘀嘀答答的掉了下來。

飯店就叫乍圃飯店。王偉一進大廳,覺得裏麵大得驚人。到底是鄉下,有的是地,王偉想,要是在城裏那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仔細再看,王偉又多了感慨,地方是大,但完全是種大而無當的感覺,看得出,主人麵對這樣大的空間,幾乎是手足無措了。所以除了必要的能想起的擺設,比如說桌子椅子帳台什麼的,就讓什麼都空著。然而,在二樓與一樓的樓梯之中,赫然掛著一隻碩大無比的水晶吊燈,那種感覺,就象在禿子頭上按上了珠玉相嵌的皇冠。王偉覺得有點好笑,他從包裏拿出身份證,就到總台上登記。藍眼睛和阿美也在那兒,藍眼睛很客氣的對王偉微笑著,王偉連忙也笑了笑,王偉懂得對待外國人應該禮貌而文雅,所以他好象還下意識的鞠了鞠躬。一路的顛簸多少產生些患難相識的感覺,特別是藍眼睛,對於今天的路途坎坷,他非但不覺掃興,相反愈加激發了興致。藍眼睛用生硬然而用詞正確的中國話向王偉問了午安,他甚至還用了緣份這兩個字。他不住的說,王先生,有緣,有緣嗬。

藍眼睛和阿美拿著行李上樓了,輪到王偉,這時王偉才明白了乍圃飯店的規矩,必須是包房。一個雙人房,不管是單個人住,還是兩個結了伴住,都得包房。王偉覺得這要求有點無理,爭執了幾句,但畢竟出門在外,入鄉隨俗,臨到終了,王偉歎了口氣,還是包了個房。拿到鑰匙以後,王偉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飛快的向飯店大門跑去,大門被他啪的打開,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外麵就是廣場,王偉眯起眼睛向廣場上搜尋著。

廣場空空如也,有個小孩提著一籃子蔬菜匆匆跑過,那個孩子用了塊毛巾兜頭,他跑過那些水窪與泥地時,身後濺起陣陣水花。

吃晚飯的時候,王偉又遇到了阿美和藍眼睛。他們去的是同一家小酒店,就在乍圃飯店的附近。藍眼睛看見王偉進來,開心得大叫了起來。他執意要王偉與他們共進晚餐,王偉有些為難,藍眼睛就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後來還是阿美對王偉講了幾句,說藍眼睛是來學中文的,對玄學和禪宗極感興趣,他可是真的覺得與你有緣呢。王偉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弄不清楚藍眼睛是假天真,還是真有趣。王偉撓了撓頭,覺得今天這些事情確實有些意味。這時阿美又催他坐,王偉就坐下了,有個阿美在邊上,他感到事情仿佛真實了些,雖然這個依偎在外國人身邊的女孩,身份有些暖昧,但王偉畢竟見多識廣,見怪不怪的。他們開始點菜,王偉看了菜單,便宜得驚人。王偉點了幾個菜,又讓藍眼睛點,藍眼睛把菜單又給了阿美,阿美想了想,再點個湯,蛤蜊湯,要清湯,光放蛤蜊,其它火腿肉絲什麼的,統統不要。阿美又關照到。

王偉沒有想到藍眼睛也喜歡喝白酒。他們來了瓶五糧液,藍眼睛酒量很好,可能是喝慣烈性酒的。外國人不興勸酒,所以王偉也就自顧自的喝。開始時王偉有點拘束,但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王偉開始講些自己出差時遇上的奇聞逸事,越講越奇,講得藍眼睛雙目圓瞪,一對灰藍的眼珠快要從眼眶裏跳出來了。蛤蜊湯上來了,大家嚐了嚐,是一種很清爽的鮮味,藍眼睛對阿美大加讚賞,他甚至還翹起大拇指,說了句話,王偉沒有聽懂,後來藍眼睛又說了一遍,這回王偉聽懂了,他說的是: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王偉大為驚奇,說怎麼你連這些話都知道!

酒已經喝了大半,於是再喝,不知怎麼,忽然提起了車上那個瘸子。藍眼睛聳了聳肩,表示遺憾的意思,他還做了個姿勢,是京戲裏猴子的扮相。藍眼睛說車上那瘸子和猴都走了,他喜歡猴子,特別是京戲裏的猴戲,那是藝術。王偉又喝了一杯,感覺渾身發熱,非常的舒服。我看那是個耍猴的,王偉說,是江湖中人,準保沒錯。藍眼睛可能沒有聽懂,他轉過頭對阿美眨巴了一下眼睛,江湖?藍眼睛的發音有點怪腔怪調,讓人忍俊不禁。阿美歪著頭想了想,說江湖就是四麵八方的意思,有些人四處流浪,靠賣藝賣藥維持生活,中國人把他們叫走江湖的,但也有泛指,凡是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家,四海為生、四處為家的,都叫江湖中人。

藍眼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沒有家的,他自言自語著,流浪。阿美皺了皺眉頭,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得明白些,但聽著藍眼睛的自語,覺得仿佛也就是這麼回事,很得要領似的,也就不說了。

老板娘過來結帳,王偉搶著要付,藍眼睛強不過他,顯得有些不安的樣子。於是再三邀請王偉晚上到房間裏來喝茶。我喜歡中國的茶,藍眼睛說,他又指了指阿美,她是懂得茶道的。阿美覺得臉上有點發燒,藍眼睛的恭維,讓阿美有了些窘態,因為那根本就無所謂是茶道,隻不過倒茶的時候,對於杯盞,水質,倒茶的動作,還包括衣著,發型更為講究一點罷了,以前藍眼睛拍手稱好的時候,阿美覺得反正是老外,騙騙外行就是了,但要是在同胞麵前,再來這樣一套,就有了些心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