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烷基苯廠早就不是這個廠名了,改企改製已經弄得麵木皆非,現在叫精細化工廠。

廠長是個新人,很年輕,穿著茄克衫,見了尹霏霏遞來的欠賬單,冷冷地一瞥說:“這事你隻有去找老廠長,他現在早就不在位了。”

尹霏霏打量了年輕的廠長一眼,知道他在推辭,便說:“老廠長雖然不在位了,但他欠下的帳還在,帳是能賴掉的嗎?”

年輕的廠長一笑說:“酒不是我喝的,菜不是我吃的,這筆帳出來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裏歇涼呢,你現在跟我要錢,沒道理吧?”

尹霏霏絲毫不相讓,“可這賬單上蓋的是烷基苯廠的章,簽的是你們老廠長的名字,你們不還這筆債誰還?”

年輕的廠長抬高了聲音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呀,他簽的字欠的債你去找他吧,現在這個廠的名字都換了,叫精細化工廠,企業的性質也變成了民營。”

按年輕廠長的推理,尹霏霏真是無話可說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想把談話的氣氛緩和一下,於是想起自己剛學的那套看相術,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廠長,高鼻子大眼睛大嘴巴,是個很周正的男人之相,隻是他的眼光太凶,咄咄逼人,這會壞了他的好運氣。於是搭訕說:“廠長好年輕啊,相貌也生得不錯,兩眼有神大放光彩,鼻頭闊大招財進寶,嘴巴生得方圓,必有官祿在身。”

“好了好了,我最不信相麵算命這一套了,這是封建迷信,二十一世紀是崇尚科學的年代,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會迷信鬼神?……謀事在人,人要不謀事,什麼也做不成。再說生命的誕生隻是一個偶然的過程,哪有什麼上帝造人,沒有上帝也就沒有上帝安排的命運。你不用拿這一套跟我拉近乎了,到我們這裏來討債的女人多呢,啥招都使,可我這個人就是刀槍不入。好了,你走吧,誰欠你們的債你去找誰吧。”年輕的廠長不耐煩地驅趕尹霏霏。

尹霏霏吃了碰,臉上不禁紅了起來,她站起身尷尬地說:“既然老廠長不在位了,我就是找到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再說當時他是代表廠裏簽單的。”

“你去找他,他自然有辦法。我剛剛上任,怎麼可能讓廠裏為過去的領導班子支付十二萬元的吃喝費呢?你想想,它沒有絲毫的合理性。公款吃喝本來就是違法的,我現在替他們付這筆錢,等於變相包庇他們了。”年輕廠長仍是堅持著自己的態度。

尹霏霏隻好問:“那這個老廠長他現在哪裏,我能找到他嗎?”

年輕的廠長怪異地一笑,“東郊監獄,你去找吧。”

尹霏霏一愣,知道再也無法繼續問什麼了,她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下,年輕的廠長正低頭忙自己的事,好像對尹霏霏的去留不以為然。

一直走到廠門口,尹霏霏才現自己又碰上了一樁徹頭徹尾的無頭爛債。但她心又有所不甘,十二萬就這麼不了了之了,海灘酒店不心疼,她自己還心疼呢。她決定親自去東郊監獄走一趟,如果能見到那位老廠長,問問當年的況也好。

換了幾次公交車,好不容易到了東郊監獄,遠遠望見一座崗樓,裏麵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她不由想起自己隱名埋姓的身份,再也不敢往前走,轉身回返,又覺得對不起此行的目的,於是找個避靜的地方掏出包裏的小圓鏡子照了照臉,整過容的雙眼皮和鼓起的鼻梁也許不會被陌生人一下子看出通緝犯李棉蛉的模樣,尹霏霏強作鎮靜地走到大門崗,打聽老廠長的下落。

“這裏是不是囚禁著一位老廠長?”尹霏霏說出了廠名及老廠長的名字。

門衛看著尹霏霏說:“不知道。”

尹霏霏心裏一涼,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又要斷了,於是仍不甘地問:“知道他家的住址嗎?”

“不知道。”門衛冷漠地說。

“求您幫忙查一查好嗎?我是他的親戚,從外地來的。”尹霏霏撒謊說。

門衛朝右邊門口的小房間一指,“請你到那裏問吧。”

尹霏霏立刻奔了那個小房間,裏邊果然有一位中年男士,尹霏霏說了大概況。

中年男士不願地從身後的壁櫥裏拎出一個簿子,翻了一會兒說:“這個人兩年前就保外就醫了,他家在城中玉橋花園5幢9號,這是兩年前的記錄。”

尹霏霏說聲謝謝,轉身就走。

玉橋在城市的中央,是一座老橋,據說是南北朝時的建築。因是漢白玉的材質而著名,又稱君子橋。城市過去的格局曾圍著這座橋而建,玉橋兩岸便有古城的影子,如今這裏已是商業區,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尹霏霏曾經來過這裏,一次是買小商品,一次是買鞋子,她不記得附近有什麼玉橋花園,隻記得那裏亂糟糟的,所有的房屋好像都該拆了。

尹霏霏趕到玉橋的時候,天都快暗下來了,黃昏中她總算找到了玉橋花園,這顯然是一處老式的民居,大約有十幾幢舊式樓房,尹霏霏走進5幢9號,開門的是一個瞎眼老頭兒,尹霏霏提了老廠長的名字,瞎眼老頭兒警惕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是啊,沒事我怎麼可能找到您呢?”尹霏霏神鎮靜地說。

瞎眼老頭兒驚慌了,他試圖關門。

尹霏霏趁機奪門而入,並在屋裏找椅子坐下來,心裏不停地驚訝,這個瞎眼老頭兒無論如何也跟那個簽單的廠長對不上號,要是當年的廠長這個模樣,誰還敢讓他簽單?

瞎眼老頭兒無奈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弄不清她為什麼要找自己,又是誰向她提供了自己的住處。就忍不住問:“是誰告訴你我住在這裏的?”

尹霏霏坦然地說:“是東郊監獄的獄警。”

瞎眼老頭兒一下子啞口無言了,來者不善啊,她驚竦地看看對麵的年輕女人,想給她倒杯水,可手抖動得竟拿不住杯子。

尹霏霏看出了瞎眼老頭兒的緊張,便不再注視他的臉,轉而打量著四壁光禿的房間,一股久不透風的黴味,讓她不敢敞開胸口喘氣,這裏不是久留之地,要抓緊時間把事談完,於是她開門見山地問:“老廠長,當年你們廠在海灘酒店辦了一期培訓班,欠下十二萬元的吃喝債務,到現在都沒還,我去你們廠裏要帳了,廠長也換了新人,廠子的性質也變了,可欠我們酒店這筆錢總不能因此而賴掉吧?”

瞎眼老頭兒聽罷這話,就把頭低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眨眨滴著淚的爛眼邊說:“你現在跟我要這筆帳,我用命都抵不起了,我這條命都不值十二萬。姑娘跟你說吧,當年到你們酒店吃喝的那些人,事後全都不認帳了,要是他們認帳,也不可能把我送到監獄裏了,陷阱啊!”老頭兒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當了幾十年的廠長了,末了竟落個家敗人亡,我老伴前幾年氣得患癌症死了,我蹲了大牢,廠裏從前的人馬也都作鳥獸散了,我就是把命給了你,也抵不了這十二萬啊!”

瞎眼老頭兒的哭聲越來越響了,好像整個房間都在為之振動。

尹霏霏內心突然一陣酸楚,瞎眼老頭兒的哭聲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從前,那血淋淋的從前,她此生不想再重溫。

過了一會兒,老頭兒忍住了哭,抬起頭用瞎眼望著尹霏霏說:“這事以後你就不要找我了,找我也沒用。那年頭,公款吃喝盛行,有幾句順口溜說得好哇,‘人人吃白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誰不吃白吃。’你聽聽,公款吃喝幾乎就是一種時髦。”

“那你們應該吃廠裏,不應該吃酒店,你們吃喝不付錢,等於酒店當大頭了。”尹霏霏不甘心地說。

“那時候酒店都時興簽單,年底一塊結帳,我們從來沒有不付帳的時候,廠裏每年的吃喝費用幾百萬元,欠海灘酒店十幾萬元是小數字了。我也想不到突然把我從位置上推下來了,連點精神準備都沒有。我下來後,找我討債的人特別多,到監獄找的人也不少,但他們看我這副樣子,二話沒說就轉身走了。我也想還人家錢,可我拿什麼還?欠了別人的錢,死後到了陰間會下地獄的。”瞎眼老頭兒歎息起來。

尹霏霏心裏突然一陣絕望,完了,照瞎眼老頭兒的說法,這筆帳真的完了。她看著瞎眼老頭兒,不知再說什麼。

房間的空氣越來越差,黴味也越來越大了。房間很安靜,彼此能聽見呼吸聲。

尹霏霏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她總想在瞎眼老頭兒身上找到一些新線索,看著老頭兒低頭不語,尹霏霏耐心地開導說:“老廠長,海灘酒店如今由我當經理了,但這個經理不是什麼好差,專門討債的,如果我討不回從前的債務,也就沒有工資拿,要知道我是靠工資活著的女人,沒有工資我就得喝西北風。您想想,當年那些在廠裏當領導的人,如今還有誰留在了改製後的廠裏。……”

“這我哪裏知道呢?自從成了階下囚,我從未到新廠去過。我估計過去那班人可能都不在了,新廠改製變私營了,誰還會要公有製那幫人,留下來是禍患,不好管理呀。”

這下,尹霏霏徹底絕望了,她歎了口氣,眼睛茫然地看著四周,想在瞎眼老頭兒的房間看出花樣,可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到什麼。她想繼續張口,卻沒有了說話的**。於是她悄悄站起身,輕輕拉開門。

她聽見瞎眼老頭兒說:“你這就走哇?跟別人千萬別說我住在這裏啊。”

尹霏霏沒吭聲,腳步匆匆地離開了玉橋花園5幢9號。

返回的路上,她愁地想:難道這筆債真是無頭爛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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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