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講 治國用人之道(1 / 3)

上一講我們說到,張居正苦心經營,在他和李太後、馮保之間構建了一個權力的鐵三角。而這個鐵三角的核心,或者說重心,就是那個十歲的萬曆小皇帝。把握住了這個重心,也就算是把握住了這個最為穩固的三角形。

張居正作為小萬曆的老師,與小萬曆之間情同父子,已經算是牢牢地把握住了這個權力的鐵三角。

但是,你若隻是想做個嚴嵩那樣的權臣或者奸相,把握住最高權力那基本上就可以一勞永逸、高枕無憂了;但你要想做一個諸葛亮那樣的賢相、治國宰相,把握住最高權力隻是萬事開頭的第一步而已。要治國的話,你就不能是個光杆兒司令;要做出治國的成就來,你也不能是個全能司令,也就是不能事無巨細全靠自己操心。

你得會用人!

人事問題大概是中國傳統官僚製度中一個最根本、也是最關鍵的問題。

我總結了一下,發現張居正的用人藝術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麵。

新人與舊人

第一,用新人,也用舊人。

我們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意思通俗點兒說,也就是一個領導總有自己的一撥跟班兒,一撥親信。尤其是這個領導如果還掌握著人事權的話,他的跟班兒、他的親信也就會很快充斥各個重要崗位。

事實上,這也確實無可厚非,因為不論是國家機器,還是一個小小的單位,要運作,尤其是要流暢、高效的運作,就必須上下一條心。上令下達,那得非常通暢,就像中醫裏說的,“通則不痛,痛則不通”,一個機構的運行和我們的身體一樣,得如臂使指,那才能得心應手。我們通常把得力的親信叫什麼?叫“左膀右臂”,要成事你要沒幾個“左膀右臂”怎麼行呢?所以一個領導者難免會培養自己的親信,重用自己的親信。從客觀的層麵說,這也是工作的需要。

但問題是,這“左膀右臂”畢竟不像我們自己的胳膊和手這樣簡單。

這些“左膀右臂”再往下,他們還有自己的“左膀右臂”,這樣延續下去,從中央到地方就會形成龐大的各種各樣的利益團體,這些利益集團之間勾心鬥角,於是就構成了官場上典型的拉幫結派的現象。於是,官場就成了角鬥場,一個國家的資源、士大夫階層的政治智慧往往就消耗在了這種無窮無盡的無聊爭鬥中。

我個人認為,當初北宋時期的王安石變法,之所以會失敗,根子就在這兒。

王安石銳意變革,具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也就是哪怕天下人都反對,哪怕反對的聲浪可以把我前進的身體淹沒,也不可以把我前進的精神淹沒。所以在取得了宋神宗的支持之後,王安石根本就不屑於調和各方麵的矛盾,尤其是在用人上,司馬光、蘇軾這些人不是反對我變法嘛,我就另起爐灶,用我自己的人。於是他在人事上,大量起用新人,在官場上形成了一派,當時叫“新黨”,和司馬光領導的“舊黨”、程頤程灝兄弟領導的“洛黨”、蘇東坡領導的“蜀黨”相抗衡。

應該說,王安石的這個選擇是極不明智的。這不僅造成了北宋曆史上著名的文人黨爭,也讓官場上的很多投機分子看到了機會。

後來,比如說像呂惠卿、章惇、蔡京這些原來並不突出的人,因為投王安石所好都成了新黨的重要成員。在王安石的一手提拔下,他們都平步青雲,後來都做做到了宰相的位置。這些人雖然平心而論也很有才,但往往人品都不咋的,因為喜歡政治投機嘛,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們說有德又有才的人才那是上品,有德無才那可以算合格品,無德無才也還是次品,但有才卻無德那就是毒品了。所以像章惇、蔡京,後來都成為宋代曆史上有名的奸臣,禍國殃民,尤以為甚!

王安石用了這些人作為變法的骨幹,既惹惱了舊黨等政治力量,又為自己新黨內部的紛爭埋下了禍端,所以他的變法最後走向了失敗也就可想而知了。

張居正飽讀史書,我想他一定認真鑽研過王安石變法的得失成敗,所以他在人事問題尤其吸取了王安石的教訓。

有趣的是,曆史總是有些驚人的巧合。王安石變法得到的是宋神宗的支持,而張居正變法得到的則是明神宗的支持,萬曆帝死後的廟號就叫神宗皇帝;宋神宗的背後有個強勢的高太後,而明神宗的背後則有個強勢的李太後。王安石隻知道搞好與神宗皇帝的關係,卻不知道要搞好與高太後的關係,最後,正是因為高太後的強力反對,才導致了王安石被貶職,也最終導致了他變法的失敗。

張居正不像王安石那麼腦子一根筋。他既知道向上,首先要處理好與李太後的關係;向下,也得要處理好與官僚隊伍中各集團的關係。這些,就集中表現在他的用人上。

因為高拱失勢了,而高拱原來在官場上的勢力龐大,很多官員可以算是高黨成員,現在張居正上台了,而且民間還盛傳是張居正連手馮保搞倒了高拱,這下,很多高派成員就開始惴惴不安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大家都在想:張居正麵對這些高派官員,會不會來個人事上的大清洗呢?

這裏有個非常能說明問題的典型個案,個案的主人公是應天巡撫,也就是現在南京的地方長官張佳胤。

張佳胤也是明代有名的大才子,他是高拱的門生。因為高拱的關係,再加上張佳胤確實有才,很快,張佳胤就被提拔到了應天巡撫的位置。可才幹了沒多久,高拱就倒台了。

本來,張佳胤雖然算是高拱的門生,但自己行得正,也不怕影子歪。現在張居正上台了,自己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可剛巧就在這個新宰相剛上台沒多久的節骨眼兒,出了件讓張佳胤揪心的事兒。

什麼事呢?

一件有關田產的民事訴訟案。

案子的主人公姓徐,叫徐什麼倒無所謂,問題是他爹的名頭比較響。他爹姓徐名階字子升,正是高拱的仇人、張居正的恩師、退了休的前任內閣首輔徐階。

徐階自退休後,因為無權無勢了,備受高拱的欺淩。當初自己還掌權的時候,徐階教子不嚴,導致三個兒子仗著老子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慣了。按道理說,徐階倒台了,他的兒子們也該收斂些。但胡作非為這種習慣它是有慣性的。你看,習慣的“慣”就是慣性的“慣”,這惡習一旦成習慣,想一下子改掉還真難。

高拱抓住了徐階兒子們的把柄,把徐家往死裏整。先是把徐家大片的良田沒收充公,又把徐階三個兒子中的兩個先後定罪發配到邊疆去了。還是因為張居正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從容為拱言”,也就是為徐階辯護,再加下天下人的非議,高拱才收手,沒折騰徐家老三,給徐階留了個兒子在身邊兒。

可這個老三也不消停。他看高拱一倒台,他爹的得意門生張居正掌權了,立馬就又耀武揚威起來,又霸占了別人家的田地,這主家就到應天知府把徐家老三告了。

張佳胤本為是要秉公辦案的,但一看被告是徐階的兒子,心裏就犯開嘀咕了。心的話,誰都知道徐階是張居正的恩師,都傳張居正跟高拱鬧矛盾,根子就是因為徐階,所以現在這個徐家的案子可不好斷啊!況且,官場上都在傳,張居正馬上就要對高派成員開刀了,自己是高拱的學生,恐怕本來就難脫幹係,現在又碰到這樣一個案子,那不是自尋死路嗎?有心想袒護徐家老三,可又違反自己做人、做官的原則;但說要秉公而斷吧,又肯定會遭到徐家的報複。罷了,罷了,與其這樣為難,還不如潔身自好,回家寫自己的春秋文章去吧!

正所謂“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張佳胤心一橫,寫了一篇辭職報告遞交內閣,自己這邊打好了包袱,就等著走人了。

張佳胤這邊兒為難得很,他哪知道,張居正那邊兒比他還為難。

張居正同時收到了張佳胤的報告和徐階的信。張佳胤的報告裏倒沒提徐家的案子,隻說是自己能力不夠,所以想辭職。可徐階的信裏把這事說得清清楚楚的啊,張居正那是多聰明的人啊,一看就明白張佳胤是因為徐家的案子才要辭職的。而且明裏是因為徐家的案子,深層的原因還不是因為這些官員心中有黨派或者說是幫派之爭的觀念嗎?

所以,張居正沒把這事兒當小事看,他要從張佳胤的身上給整個官場一個信號。

什麼信號呢?

他張居正雖然要用新人,但也不舍舊人!

徐階的信裏是以師生之情要求張居正為他在高拱執政時期所受的冤屈拔亂反正,順帶著說了一下這個徐家老三的官司。那意思是恢複名譽這麼大的事兒你張居正都不能耽擱,就更別提幫老三官司這件小事兒了。

張居正這下就很為難了。一方麵不能對不起一手培養自己的恩師、冷了徐階的心,但另一方麵也不能冷了張佳胤這批高派中層官員的心。張居正確實為難,但張居正麵對為難事兒的時候向來都有一個很好的辦法。

什麼辦法呢?

四個字:開誠布公。

你看他想救楊繼盛的時候,就直接去找徐階,明知徐階不會答應,還要做道義上的努力;他要搭救徐階的時候,就直接去找高拱,明知高拱氣量小,還要“從容為拱言”。後人很多人說張居正城府深,會耍手段,事實上我看張居正最會用的手段就是麵對問題不回避,不繞圈,直接麵對,單刀直入,這樣直截了當的效果有時反而會出奇地好。

張居正同時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徐階,一封給張佳胤。

給徐階的信裏先敘師生恩情,承諾為徐家平反昭雪那是一定的事兒,把大事答應下來之後,筆鋒一轉說到徐家老三的案子,擺明當前的政治局勢,說明這樁民事訴訟案現在已經不再是一起簡單的案子,那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牽了“張佳胤”這“一發”,可就動了“官場人心”這個“全身”!老師您也是當過首輔的,也教過我要以國事為重,所以這個時候居正我絕不能因事廢人。換了老師您,我想也會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