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氣
上一講我們講到張居正大力施行考成法,真是文成武德,一統山河,天下為之一清,官場為之一振,整個帝國開始從久病沉屙裏緩過勁兒來,漸漸走上了一種良性循環。
可就在張居正為他的考成法而自得的時候,突然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發生了。這件事兒說大不大,可後來的動靜卻搞得很大,而且它的結果和影響也是非常深遠的。
到底是什麼事呢?
我們知道,張居正實施考成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為了整頓官僚隊伍。要嚴格施行考成法,那就要嚴格施行對官員的獎懲製度。張居正曾經為此特製了十二麵大屏風,放置在文華殿小萬曆讀書的地方,名其曰“全國官員分布圖”。把全國分成十二個大行政區,各大行政區的官僚係統大名單都用浮貼粘在屏風上,每十天換一次,這樣就可以看出全國官僚係統的人事變化來了。
這東西放在文華殿,表麵上是為了讓小皇帝對全國官僚係統的人事變化一目了然,但其實顯現的卻是張居正改革官僚係統的決心。
你想那些屏風上的名單可是十天一換啊,要是根本沒有什麼變動的話,那也就不需要換了。有人說這十天換一下,至於嘛?那些地方官可怎麼工作啊,這周期也太短了些吧!
其實這就理解錯了。這種頻繁的變動主要有兩個特點:
一是十天一換,隻是換那些變動了的,沒變動的還是大多數,所以換得也不是太多;二則這個屏風主要還是用於考成法的初期,這時候因不稱職而被降職、罷免的官員比較多,到後來官僚體製改革完成,官員隊伍穩定了,這個變換也就沒那麼多了。
但不管怎麼說,在張居正任內被撤職的九品以上的官員就達兩千多人,這比明朝除了萬曆新政這十年其它所有時期的總和還要多得多,所以他借考成法來整頓官僚隊伍的力度那還是相當大的。
這麼多人給他撤了職,也就是丟了飯碗,這些人在心底還不把張居正恨得個要死啊。所以,這也可以理解為什麼不論是生前還是身後,對張居正的如潮般的誹謗向來都沒有停止過。
就在考成法實施之初,就有一些官員彈劾張居正,說他的考成法“執事太嚴”、“時政苛猛”。禦史傅應禎在上表裏甚至說張居正又是一個“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並強調說“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之誤宋,不可不深戒”。(《明史傅應禎傳》)
那意思就是說大宋的元氣就毀在王安石的那場改革裏,現在張居正雖然打著“祖宗成法”的旗號,但他本質上跟王安石一樣,他的萬曆新政就是一場變法運動,皇上你要還支持他的話,我們大明就會跟大宋一樣,斷送在他張居正變法裏了。
你別說,傅應禎雖然是在攻擊張居正,但他對張居正的評價還是很準確的,他看出張居正的萬曆新政考成法就是一場變法改革運動。可惜,像傅應禎這些人雖然也很聰明,但都是些頑固的保守派,他們隻知道因循守舊,對於改革那是怕得要死。現在像考成法這樣的緊箍咒要念到自己脖子上了,所以當然要急了。他們甚至還借口雷擊、天旱和地震等自然災害來造謠,說這是老天爺對考成法不滿意才降的天災。
對於這些攻擊,張居正根本不屑一顧。
他說這些人所謂的引經據典,把他比作王安石,那都是“奸臣賣國之餘習,老儒臭腐之迂談”(《張太嶽集卷三九雜著》)這話直接就等於在罵這些人是在放屁,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意思是說就你們那點智慧與眼光,我張居正根本就懶得搭理你們。這些家夥現在狗急跳牆了,紛紛來指責我張居正,不過就是因為考成法動了他們的利益罷了。
認識到這一點,張居正對於嚴格執行考成法更下定了決心。他認定不以嚴刑峻法,就不會根治腐敗的官場習氣;而官僚隊伍要是頑疾不除,一切改革的舉措還是無從談起。
所以他曾經反複表態說:“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書牘十一《雜著》)
那意思是說,我是信佛的,要不我也不會幫太後崇佛了,但如果我現在的崗位是刑場上的劊子手,擔負著對大奸大惡之輩下刀的責任的話,我也不會因為我信佛就拋棄我的崗位職責!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作為一個劊子手,我就要在法場上“把根留住”!
你看這話,我們明顯可以感覺得到——有決心!有勇氣!更有殺氣!!!
所以麵對攻擊與非難,張居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地把考成法推行了下去。
犯忌
為了保證考成法的推行,張居正不避親疏,對自己,對自己身邊的人,尤其是對他一手提拔的那些親信、學生、部舊一向要求得都特別嚴格。
這一嚴格,還就出事了。
張居正有一個學生叫劉台,隆慶五年的進士,當時的主考官就是張居正,說起來他應該算張居正的學生,那也是張居正的嫡係了。
但張居正的學生多了,一開始的時候張居正和這個劉台也沒什麼特殊的關係。但巧的是,這個劉台一開始當的官剛好是湖北江陵的縣令。那江陵可是張居正的老家啊,這一來劉台可就動心事兒,琢磨著怎麼才能跟那位張首輔扯上點特殊的關係。
於是他走了張居正他爹張文明的路子,把老爺子的馬屁拍得足夠,在張家建宅拿地這些有關張家利益的事上都大開綠燈。江陵曾經因為長江改道,而產生很多荒灘地,這些土地那可都肥沃得很。因為是荒灘地嘛,本來應該算是國家的,但劉台以及江陵的地方官為了拍張家的馬屁,就把這些當作正常的無人認領的田地進行“失物招領”。
有人會奇怪,把這大片肥沃的江灘地進行“失物招領”,那豈不是太沒腦子了?那誰都願意來認領啊,那還不要搶破頭了?
你以為這些當官的都是傻子啊?要有這麼好的事兒,他們還不自己先領了,還等別人來嘛?他們這就是一個冠冕堂皇的樣子而已。劉台先舉行江灘地的失物招領,再有意唆使張居正他爹張文明來認領,你想除了張家,在江陵這塊兒,誰敢來認領這大片的土地啊?
所以,劉台這拍馬屁的招兒那可謂是爐火純青了。
因為巴結上了張文明,劉台在張家的眼裏那可就不是一個一般的官兒了。張文明寫信給兒子,把劉台怎麼怎麼能幹,在當地的名聲怎麼怎麼好都反複提起。這個劉台呢,除了拍張家的馬屁,其他的方麵確實也還不錯,也還挺能幹,所以張居正經過考成法的考察,後來也就提拔了劉台。到萬曆三年的時候,劉台已經做到了遼東巡按禦史。
這個官兒屬於都察院係統,也就是監察係統,就相當於中央派到遼東地區的特派員,可以監管整個遼東地區的大小行政官員,那權力還是很大的。
劉台初上任不久,正好碰到遼東地區一場大戰,名將李成梁率部與蒙古的後裔泰寧部落一場混戰,最後大獲全勝。作為遼東巡按,再加上自己又是張首輔的得意門生,劉台挺身而出,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時間寫了一封遼東大捷的表章上奏朝廷。
可就是這份表章惹出事兒來了。
本來仗打勝了,劉台上表報捷那應該是好事兒,可劉台這樣做卻犯了個忌。
犯了什麼忌呢?
犯了考成法的忌!
考成法有一個典型的特征,張居正稱為“綜核名實”,也就是說該你做的事,你一件都不能少;不該你職責範圍內的事兒,你千萬別越俎代庖、橫插一杠子,那叫越權行事,也是要受考成法的懲處的。
那麼,這個劉台作為遼東巡按,他有沒有資格來上報這個遼東大捷呢?
答案是沒有。
明代的巡按、巡撫、總督都是都察院係統的官職,也就是說都是監察係統的官兒。地方上真正的行政長官是布政使,軍事長官則是都指揮使和總兵。這個巡按、巡撫和總督不過是中央的特派員,派到地方上監督各地的軍、政官員而已。
但就監督而言,巡按和巡撫的職責還不一樣。自明英宗以來,明朝法製上就有明確地規定,規定巡按不得過問軍事,而巡撫卻可以過問軍事,比如遼東巡撫的官銜全稱就是“巡撫遼東地方讚理軍務”。
所以劉台他要是遼東巡撫,他上這個有關軍事大捷的表章就一點兒事也沒有;但作為遼東巡按,他上這個有關軍事大捷的表章,嚴格來說,他就越權了。
劉台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心的話,這是好事兒啊,我又是張首輔的門生,人家說“家鵲報喜”,那說起來是張首輔培養了我,提拔了我,把我當自己人看,這種喜事我怎麼也得自己人先報上來吧!
所以這點越權他就沒放在眼裏,急急地趕在所有人前麵把遼東大捷的表章先給上了。
但張居正一看到這份表章,心裏的火騰地就上來了。
雖然遼東大捷讓人高興,但劉台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兒呢?這份表章是你該寫的嗎?你急急地上表報這份喜、邀這份功幹什麼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職責所在嗎?而且,我現在正在推行考成法,要“綜核名實”,要全國上下官員都要明確崗位職責,你這不是頂風作案嗎?
說老實話,這要是別人,不是劉台,依張居正一貫在人事上比較謹慎的風格,他頂多也就是寫封信善意地提醒、批評一下,讓他下次注意。可這是自己的學生啊,而且還是自己最近剛剛提拔上來的,雖然不能說是親信,但也是自己要培養的人才。張居正向來對於自己的人要求得特別嚴格,況且考成法的實施就要改革官場的弊病,你要以身作則啊。所以,考慮到這一點,考慮到劉台跟自己的關係特別近,張居正才決定要嚴格處理劉台,請聖旨降諭嚴加斥責。
要知道,在官場上被皇帝降旨斥責,那比降他的職還要讓人難堪,能受這“待遇”的人那才能有幾個啊!
所以劉台這氣啊,心裏堵得個要命,怎麼也想不開。心的話,我不就是稍稍越了點權嘛,我又沒越權謀什麼私利,又沒越權導致國家利益受損,不就是越權打了個報告嘛,你張老師、你張首輔至於這樣對自己的學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