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按慣例使用人才,並不避親疏,正說明他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是以宰相自居,那是因為他現在的地位確實就相當於以前的宰相啊。
他給李太後寫《白燕詩》,那是人家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關你什麼事兒啊?
他追繳欠稅,那是國家經濟窘迫,沒辦法啊!雖然確實有點擾民,但也主要是針對那些壟斷、隱瞞土地的大地主,也不至於像劉台說的弄得民不聊生那麼誇張。事實上張居正一等國庫稍微充裕了之後,就立即上書勸小皇帝免征一些貧困地區賦稅,給老百姓以休養生息。
至於用考成法撤了很多官員,那是憑工作業績說話的,一切有據可查,總不能說是打擊、報複吧。
當然,張居正對他小時候的玩伴、他的殺祖父之仇人、那個荒淫無道的遼王朱憲火節的處理,倒確實可以說得上是打擊報複,這一點我們以前在第三講裏就專門分析過,其中還是有一些很複雜的原因的。
所以這幾條在當時看來雖然罪名不小,但我們從曆史的角度來看,都不成什麼問題。
最關鍵的是最後一條,也就是曆來爭論最多的地方——張居正到底貪不貪?
如果他很貪,像嚴嵩與和珅那樣,就算是他做出過很大的貢獻,那也說明他是有很大的汙點的。
但我記得我們曾經簡單分析過,張居正在做了六年副宰相、十年宰相之後,在他死後,那個特別貪財的萬曆皇帝總覺得張居正應該很有錢,於是就下令抄他的家。但連張家的親族都算上,總共才抄出了十萬兩銀子。
這十萬兩銀子,在經過萬曆新政之後的晚明是個什麼概念呢?
我們知道那個萬曆年間的名妓杜十娘,她的私人財產怎麼算也不止幾十萬兩吧?
就算是在經濟蕭條時期,跟張居正同樣做了十幾年內閣首輔的嚴嵩,後來被抄家,光白銀黃金折合起來就將近三百萬兩,更不用提其他的珠寶字畫了。
而後來清朝的和珅那才叫真的貪呢,嘉慶抄他的家,總共抄出和珅的家產折合白銀相當於8億到10億兩,抵得上朝廷十幾年收入的總和。所以當時有民謠就說:“和珅跌倒,嘉慶吃飽。”
你說嚴嵩、和珅這樣的叫貪,我們肯定沒意見,張居正在萬曆年間的這十萬兩也叫貪,我覺得恐怕有點說不過去。你就算算他在這個位置上的工資、俸祿有多少吧,更別提皇帝和太後給張家不計其數的賞賜。當然,張居正肯定也有些灰色收入,但說他明目張膽地貪汙受賄,賣官鬻爵,就憑這十萬兩銀子恐怕是沒有說服力的。
所以當萬曆得知張居正家就抄出十萬兩來,他自己也很失望。這從一個側麵也可以看出說張居正貪那是缺乏事實證據的。
另外,據因為寫了長篇曆史小說《張居正》而獲茅盾文學獎的熊召政老師回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紅衛兵意外地挖到了張居正的墓,以為這位大宰相的墓裏肯定有好多陪葬品。結果打開墓一看,根本沒有任何陪葬品。他們不死心啊,又撬開棺材找。等撬開了棺材,發現裏麵除了張居正的屍骨,就隻有一條玉帶和一方硯台。
明朝規定一品大員可以腰佩玉帶,所以當初張居正少年成名的時候,當時特別欣賞張居正的湖廣巡撫顧璘就曾經解下腰間的犀帶送給張居正說:“你將來是要佩玉帶的,我這條犀帶隻是送給你作個紀念!”所以這個玉帶是官員身份的象征。至於硯台,那就是文人的象征。
你看,張居正最後死的時候,隻隨身帶著玉帶和硯台。你可以想像一下,這樣的人會是一個貪財的人嗎?
所以,據說當時紅衛兵一看根本無利可圖,也就一哄而散了。
其實,我估計張居正這玉帶和這硯台是張居正生活中常佩帶、常使用的,他因此才會把這兩件東西帶進棺材裏。
硯台不太值錢,不用說。這玉帶雖然值錢,但張居正可能也就這一條,這一條應該是朝廷賜予的。因為就是那個後來反複攻擊他的傅應禎,在做縣令的時候就曾經行賄送過他一條玉帶,張居正當時就拒絕了,還回信給他說:“顧此寶物,何處得來,恐非縣令所宜有也。”(書牘七《答傅諫議》)那意思是說,你不過就是個縣令,哪來朝廷一品大員才能佩帶的玉帶呢?所以你要自重啊!
我估計這話是惹毛了傅應禎,才導致他後來那麼仇視張居正。
像拒絕傅應禎的玉帶行賄,這都是小的。張居正的《張太嶽集》裏就有很多拒絕別人行賄的記錄。
所以,從以上這些方麵來看,我想完全可以看出來:張居正貪汙納賄的罪名恐怕不能成立。
但我們說無風不起浪,劉台這樣說,後人也就此議論紛紛,也不能說這種說法就完全是空穴來風。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張居正雖然不貪,但他管得了自己,卻管不了他爹。
他爹叫張文明,這名字取得倒很“文明”,可做事就不太“文明”了。尤其在江陵當地,因為自己的兒子是當朝宰相,所以張文明漸漸地也就作威作福起來。對於別人的拍馬奉迎、跑官行賄,他也一概受之無愧。
在那個“百善孝為先”的封建禮法社會裏,張居正可以管得了他的子女,可他管不了他爹啊!
就是他這個名字叫“文明”的爹,給他帶來了萬曆新政中兩個最大的麻煩。
第一個麻煩就是劉台對張居正的貪汙投訴。因為劉台當過江陵縣令,他就是因為跟張文明套上了關係,才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才得到了重用的。所以他對張家在江陵當地的經濟問題搞得很清楚,所以他對張家的貪汙投訴也基本上是有的放矢的。這一下就搞得張居正很被動。
至於張文明帶給張居正萬曆新政的第二個大麻煩,那要比這第一個還要大得多,我們再過兩講就會講到。
因為張文明在老家的經濟問題,所以張居正自己也就很難撇清了。再加上這是大明朝兩百多年以來,第一起學生告老師的事件,所以張居正萬般無奈,隻好提筆打辭職報告!
處理
這一下,劉台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
張居正要辭職,有三個人第一時間就慌了神兒。
誰呢?
李太後、小萬曆和司禮監大太監馮保。
正是權力鐵三角的最高層。
李太後見到張居正,當著小萬曆的麵兒,眼淚就流下來了。說張先生你受先帝之恩,當時的托孤的顧命大臣也就隻剩你了。現在國家才稍稍走上正軌,而小萬曆也還小,張先生你怎能拋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要離我們而去呢?
轉頭又怪小萬曆,說讓先生這麼辛苦,又不替先生作主,讓張先生受這不白這冤,這怎麼能留得住先生呢?
旁邊還有馮保煽風點火。小萬曆這時候雖然已經十四歲了,雖然他也想親自來主政,但一看母親眼淚下來了,他立馬也慌了。信誓旦旦地要嚴懲劉台,為張老師作主。這下,皇帝、皇帝他媽還有太監裏的一把手,這三個當朝最有權力的人算是在求張居正不要辭職。
可張居正還是堅持要辭職。他前後共上了三篇辭職的上表。他甚至在朝廷朝會之時“因辭政,伏地泣不肯起。帝為禦座手掖之,慰留再三,居正強諾,猶不出視事。”(《明史劉台傳》)
這話也就是說,就算是在正式的上朝時間裏,張居正還是堅持要辭職,甚至跪在地上大哭不起,後來還是小萬曆親自走下龍椅,把他這位當大臣的張老師扶起來他才不哭了。可雖然這樣,雖然小皇帝一再下旨安慰張居正,張居正最後還隻是勉強答應不走,可是還是不出來上班。
有的學者據此甚至說張居正多少有點流氣,有點無賴氣,說這和他畢竟出身最底層有關。
要乍一看,張居正這麼堅持,還為此趴地上大哭,讓皇帝親自來攙他才肯起,這好像是有點過了。但細想一下,張居正這麼做也還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劉台投訴他這件事影響太大了,再加上劉台所說也大多是問題的關鍵,所以張居正要擺足姿態給朝廷上下看。
另外,張居正回想這幾年的執政,恐怕也覺察到自己是位高權重了。所以他借劉台案這麼鬧騰,也是想看看李太後還有小萬曆對於自己是否還是像幾年前那麼信任,那麼倚重。這說明,這時候的張居正雖然位高權重,但他在政治上也還是有謹慎之心的。
結果當然讓他很滿意,李太後、小萬曆對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倚重與依賴。在對劉台的處理上,李太後、小萬曆都主張嚴懲不貸。小萬曆甚至讓太監到內閣傳旨說:“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擬票來行。”(原話為“帝為下台詔讞,命杖百遠戍”《明史張居正傳》)這話是對劉台的處理意見,但到內閣這樣傳口諭,恐怕也是要說給張居正聽,說給朝廷上下聽。
張居正在借劉台案試出自己的政治地位穩如磐石之後,終於不再鬧辭職了,也主動上疏請求對劉台進行寬大處理。最後劉台隻是被削職為民,而一百棍的廷杖沒有挨,充軍也免掉了。
當時,人們都說張居正有氣度,肚量大。可就像張居正對付遼王朱憲火節一樣,張居正從來不主張以德報怨的,他要像孔子說的那樣——“以直報怨”,以怨報怨,他隻是一個能忍、能等的人罷了。到了萬曆八年,戶部尚書張學顏揭發劉台在遼東巡按任上有貪汙受賄的事實,結果內閣下令嚴查此案,最後認定了劉台的罪名,劉台最終被流放到邊疆去了。
從客觀實際來看,張居正確實沒料到劉台這一支背後射來的冷箭。但劉台案之後,張居正卻認清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他的改革、他的變法隻有進,沒有退。他張居正既然蒙太後與小皇帝的重恩,也隻有一股作氣、勇往直前了。
但怎麼往前呢?
政治改革之後往往就是經濟改革。政治上、權術上他張居正很拿手,經濟上他就有點把不住了,如何開展經濟改革就成了張居正此時最大的一塊心病。
充滿了政治智慧的張居正又將如何來治這一塊“心病”呢?
請看下集:《施行一條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