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講 施行一條鞭法(1 / 3)

我喜歡旅行,尤其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很多次,我坐在火車上,從南至北,看到華夏大地上到處是金色的麥浪,看到到處是一片春華秋實的豐收景象,心裏就不由的興奮和激動。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是一個農業大國啊,傳統的農業文明幾千年來一直是華夏文明中一個重要的文化基因。雖然我們現在早已超越了農業文明的階段,但農業問題一直是我們這片土地上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

2006年1月1日起,中國全麵、徹底地取消了農業稅,這在中國的曆史上是第一次,這在我們這樣一個有著數千年農業文明曆史的國度裏,那可是一件開天辟地、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

我曾經看到一份材料說,墨西哥著名經濟學家德爾芬也就“三農”問題曾經評論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從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開始,30年後的重心再次回到廣大農村。從全世界範圍來看,中國政府對農村發展道路的探索與實踐,都是獨特而卓有成效的”。

應該說,現在的中國農民是幸福的。但回頭看兩千多年的封建曆史,中國農民的苦難就不是一般的深重了。

一個案子

就在四百三十七年前,也是一個豐收的秋天,在江南鬆江府的華亭縣有一個叫趙玉山的農民,麵對著一派豐收景象,他可樂不起來。

為什麼呢?

因為他管不住他牛脾氣的兒子趙大柱。

趙大柱是趙玉山的獨子,雖然是個南方人,但長得卻像山東大漢,所以他外號叫水牛。趙大柱就跟他的外號一樣,不僅壯得象頭牛,脾氣也強得象頭牛。現在大柱又犯強了,他爹叫他低頭認命,他還就偏不認這個邪。

那麼趙玉山到底要勸兒子低頭認什麼命呢?

原來啊,趙家世代農民,家裏有幾畝上好的水田,每年的收成還不錯,趙玉山老伴也去世了,兒子趙大柱娶了個媳婦洪阿蘭,生了個女兒叫趙小蘭,一家四口人就指著這幾畝地過日子,倒也能湊合著過得去。

可今年雖然收成不錯,但日子眼見著就過不下去了。

那麼收成好了,日子為啥反倒過不下去了呢?

壞就壞在今年剛好是趙家他們這一甲的役年。

明代規定要均徭役,就是為政府當差做苦力的事兒,大家要均攤,這本身還是比較合理的。所以每縣把老百姓按戶分為十甲,每年由一甲承擔本縣的一切徭役,這裏頭修河堤、築路、解運漕糧、為驛站當苦力、當馬夫,甚至官府的各項臨時差役,等等等等,隻要是官府需要人手的時候,都得由這一甲來出人頂徭役。

那麼,每一甲的人頭怎麼算呢?

很簡單,農業社會嘛,當然以農業為本,也就是以各家所擁有的田畝數作為基本的衡量單位。但你說我家有田,可沒男人咋辦?總不能讓女人去修河堤吧?

那沒辦法,輪到你們家,你就得出人,出不出來,你可以花錢雇人啊。反正你家有幾畝地,輪到你,你就躲不了。

但還就有人躲得了。誰呢?勢家大戶。

明代規定有很多人可以享受徭役與賦稅方麵的優待政策,做官的,讀書人,還有朝廷功臣,世襲爵位的貴族,反正官府認定了就可以。這樣,當你的田多到一定程度了,多到能和官府勾結起來的程度了,你當然就可以以各種優待政策為幌子,或者打一些優待政策的擦邊兒球,從而徹底逃避徭役了。

有錢有權的這些大地主可以逃避徭役,那麼沒錢沒勢的小老百姓怎麼辦呢?

小老百姓也有小老百姓的辦法,那就是賣身投靠這些地方上有權勢的大地主家。

那位會說了,不至於吧,老百姓的素質不至於這麼差吧!你家有田,該你家出的徭役你為啥要逃避呢?

其實,要光是徭役也好說,問題是比徭役更重的還有賦稅。隻要你家有田,每畝地要交多少糧,那都是有定數的。不管你收成好還是收成差,隻要朝廷沒有特旨,你就必須要交滿那個數,否則你就是謀反,就是叛民。

除了朝廷所收賦稅的定額,各地還有自己的克扣,這種克扣名目可就多了去了。比如最有名的叫火耗,就是繳的銀兩再熔煉的時候說是有耗損,這個耗損的費用你得提前交了。交糧食的居然也有耗損,這個耗損來得比較有意思,叫“淋尖踢觥”。觥是量米的容器,老百姓交糧的時候,倒滿一觥糧並不能算數,稱量官上來要踢一腳,這灑出來的米那就算是損耗了。灑出來的就不算你交到國庫的,而是要被各級官吏中飽私囊的。所以麵對各種各樣、花樣百出、名目繁多的稅種,任你守著幾畝風水寶地,那賦稅總是不夠交的。

在這種繁重的苛捐雜稅和徭役麵前,很多人小老百姓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大多都產生了一個很實際的選擇,即投靠勢家大戶,寧肯向這些大地主交租,也不向政府交稅,而且因為有了勢家大族的庇護,繁重的徭役也可以免了。

當然,這種投靠不隻是說說的,關鍵是要把自家的地奉獻出來,而且是要主動奉獻出來,這在明代,叫做“投獻”。投獻過之後,地成了地主家的,而原來的農民就成了佃戶。問題是投獻過之後,這些地在官府的田畝記錄上也成了呆帳和壞帳。原來的主人沒了,所以地也就成了死地;既然成了死地,又如何交稅呢?所以拿了地的地主也可以隱瞞著不交。這下巨大的油水就流到地主那兒去了。當然,也不能全流到他那兒去,他也得給上上下下的官員打點,國家的蠹蟲們就是這樣的,大家一起貪,才貪得長久,才貪得保險。

要知道土地是農業社會的根本,土地上的油水才是封建農業社會中最大的利益所在,所以看中這一生財之道後,大地主們在等待農戶投獻的同時,也利用各種手段逼著農戶投獻、賣身,這樣土地就越來越集中在一些大地主階級的手中,這就叫土地壟斷,土地兼並。這種情況到了明代中後斯,已經非常嚴重了。據說到隆慶年間,那位自個還算正直的內閣首輔徐階,他的幾個兒子在老家鬆江府兼並的土地總數就達到了四十萬畝。

因為好多自耕農都成了大地主家的佃戶,所以原來出徭役的人數也減少了。人少了,活不見少,農民的負擔就更重了,再加上地主的欺詐逼迫,所以不斷的有人去投獻、賣身,從自耕農最終成為了大地主家的佃戶。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尤其是輪到哪一甲攤上役年,這一甲裏投獻、賣身的情況就尤其得多。

現在輪到趙家這一甲出徭役了,趙玉山都六十歲了,一把年紀還能出來折騰啥?所以趙家唯一的強勞力趙大柱就無論如何要去頂徭役。這一年趙大柱已經頂過兩回正役了,一是送漕糧,一是修江堤,結果修江堤的時候給滾石磕著了腰,當時還吐了血,養了好幾個月才好。現在眼見著又農忙了,結果縣衙又派活兒下來了,說京城裏有禦史來,臨時要幾個役夫,趙大柱力氣大,所以被征作轎夫,就是去給人家抬轎子,這叫做雜差。

趙大柱一聽就火了,說憑什麼又是我們家?今年我不都頂過兩回正役了嗎?

班頭眼一瞪,說該你們這一甲出役夫,你囉嗦什麼?不出人,你們試試看!

說完掉頭要走,趙玉山趕快出來打圓場,說軟話。班頭一看,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然後悄悄地對趙玉山說:“其實,這都是徐三少爺的意思,誰叫你老趙頭不識趣呢!”

送走了班頭,趙玉山回頭就勸兒子趙大柱,說這回咱們就低頭認命算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何必要較這個勁呢?

原來啊,這個徐三少爺就是我們以前提到過的徐階的三兒子徐瑛,他是個紈絝子弟,仗著他老子的權勢在鬆江府作威作福,算是鬆江府的一霸。他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欺男霸女,侵占別人家的田產。說他看中了趙家這幾畝上好的水田,想法逼著趙家到他徐家投獻,可趙大柱堅決不肯。

依著趙玉山,投獻就投獻算了,雖然說自己家這幾畝田是好地,但畢竟也頂不住那麼多的賦稅和徭役,況且村裏把地投獻給徐家的人多了,不過就是名分上難聽些,但日子不還照樣過嗎?咱種地的,管他名分幹什麼呢?所以他勸兒子投獻算了。

可趙大柱堅決不肯,因為他知道這個徐瑛看中的根本不是他家的地,而是他的閨女趙小蘭。趙小蘭十四五歲了,有一次去給奶奶上墳,路上被徐瑛碰到,徐瑛就調戲了趙小蘭,還說要趙小蘭到徐家給他做小老婆,幸虧小蘭的娘洪阿蘭碰到,才把女兒救了出來。徐瑛當時就放狠話說,不僅要趙小蘭的人,還要趙家的地,讓趙家全家都要給他當奴隸!

洪阿蘭把這事告訴了趙大柱,趙大柱就沒敢告訴趙玉山。現在老爹催著他到徐家投獻,他隻好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說了。說趙玉山聽了之後,氣得渾身發抖,對兒子說:“你說得對,咱就是砸鍋賣鐵、流浪他鄉,也不能到他徐家去投獻。”

可眼前徐瑛安排下的刁難又該怎麼辦呢?

馬上就是秋收農忙的時候,趙大柱那是家裏的頂梁柱,他一走,這田裏可怎麼辦呢?沒辦法了,趙玉山說不行就雇人頂這雜差吧。這又有兩個難題,一是雇誰?二是哪來雇人的錢呢?這時候快到農忙,誰家都缺人手啊。後來趙玉山沒辦法,雇了本村的一個潑皮無賴的光棍汗劉三兒,這家夥一沒家二沒地,整天遊手好閑、騙吃騙喝,就是個小流氓。但問題是他閑著啊,沒事幹啊,所以趙玉山就請他吃了頓飯,說現在沒錢,等收了糧、賣了糧之後再給他三錢銀子的勞務費,讓他現在去頂這個轎夫的雜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