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
通過前麵幾講的內容,我們可以感受到,張居正作為萬曆新政的總導演、總策劃,甚至是總設計師,在經過幾年的布局和謀劃之後,不論是在政治上,經濟上,還是在軍事上,都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果。
到了萬曆五年的時候,政治上,張居正創立的考成法已深入推行,官僚製度改革已基本完成,官場上已經呈現出一派勤政、敬業、愛民的良好風氣。
經濟上,一條鞭法的試點工作已經在福建、浙江、江西等幾個“經濟特區”取得了試點性的成功,張居正就等著找一個合適地機會向全國推開了;而作為一條鞭法的實施基礎,清丈田畝的工作也正在有條不紊地推行;更不用說張居正利用考成法收繳了大量大地主階級所欠的賦稅,良好的財政狀況也為經濟改革提供了很堅實的物質基礎。
軍事上,張居正“東製西懷”的策略可謂是大獲成功,蒙古各部落中最凶悍也是最強大的幾支都被搞定。俺答被招安做了朝廷的順義王,而土蠻和泰寧等部落則被戚繼光、李成梁打得抱頭鼠竄,欲罷不能。北部邊患已不足為患,西南少數民族的暴動也逐步平定,真可謂是“四海一清平天下,萬曆新政逐東風”啊!
張居正回頭看看這幾年的成就,也難免要春風得意。
他曾經在一首《九塞稱臣》的詩裏頗有些自得地說:“北地胡兒能漢語,西陲宛馬盡龍形……幹羽兩階文德洽,九重端拱萬方寧”(《張太嶽集卷四》)
這詩是說,經過多年的布局與努力,國家終於不再像嘉靖年間那樣危機四伏了,現在是天下太平,四夷賓服,連胡兒說的大都是漢語,連大宛的汗血寶馬長得都有點龍的形狀了。
這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漢語在當時已經成了各少數民族的第一外語,而因為受到漢文化的影響,連汗血寶馬的長相甚至都有點受華夏民族龍圖騰的形狀的影響了。
這當然是誇張,那意思就是說我大明的影響力已經威震四方了。
關鍵是這句“幹羽兩階文德洽,九重端拱萬方寧”。
“幹羽兩階”是《尚書》中的一個典故。《尚書·大禹謨》裏有一句叫“舞幹羽於兩階”,“幹”就是盾牌,“羽”就是雉尾,也就雉雞翎,我們看到京劇裏武生背後總插著這東西,那是武將的一種身份的象征。傳說治水的那位英雄大禹為了收服天下,就讓手下拿著盾牌、插著雉雞翎在各少數民族麵前舞蹈。各少數民族被威懾、也被感化了,就都臣服了大禹。
另外,“文德洽”的“洽”字意義非常豐富。它有溝通傳播的意思,所以有個詞叫“商洽”;它有廣泛、廣博的意思,所以有個成語叫“博識洽聞”;它有滋潤的意思,所以中醫上有個詞叫“內洽五髒”;它還有和諧完美的意思,所以有個詞叫“融洽”。
所以“幹羽兩階文德洽”,就是說我大明朝的文治武功有如春風化雨,滋潤萬物,現在天下每個角落都能感受得到,所以這種功業足可以上天入地、笑傲古今了,所以才會有“九重端拱萬方寧”盛世景象。
那麼,這種震古爍今的功業是誰建下的呢?
張居正沒說。其實也不需要說。因為舍我張居正又能其誰呢?
說老實話,張居正在這詩裏稍稍表現出了一絲自得和驕傲,我覺得一點也不過份。因為誰都有夢想,但光有夢想那是件快樂輕鬆的事兒,可要把夢想變成現實那就是一件艱難甚至是殘酷的事兒了。張居正能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基本上可以說是已經實現了自己萬曆新政這一夢想的藍圖,這在當時足可以笑傲江湖、也足可以笑傲古今了,所以有這麼一絲得意算得了什麼呢?
可我們說人在得意時最需要的是什麼啊?
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事實上卻是“人生得意須謹慎”啊!
因為老天爺總是公平的,他在艱辛後會給你掌聲,但在給你掌聲的時候也會給你另一份磨難。就在張居正為自己的萬曆新政已取得了顯著的階段性成果而得意的時候,一份意想不到的巨大磨難竟突然來到了眼前。
說起這個磨難到來之前,讓張居正的得意的還不隻是他的萬曆新政已取得了階段性成就這麼簡單。萬曆五年,進入夏天以後,張居正又接連享受到了作父親的幸福與得意。
先是張居正的二兒子張嗣修參加科舉考試考中了一甲進士,在殿試中被小皇帝欽點為一甲第二名,也就是榜眼。張居正作為一個父親,看到兒子馬上也要進入翰林院了,也就是說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了,心裏當然特別高興。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張居正產生了一種作父親的快感,他那個不是兒子、勝似兒子的學生小萬曆定了婚,明年春天就要舉行結婚大典。張居正作為小萬曆的老師跟小萬曆情同父子,當然打心眼兒裏為小萬曆高興。而且李太後下旨,讓張居正全權負責小萬曆的結婚事宜,這擺明了就是把孩子完全托付給了敬愛的張老師,所以張居正為此忙起來就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和特別的興奮在其中了。
當張居正正在內閣裏為小萬曆明春的婚慶大典忙活的時候,突然遊七帶著個家人急急地趕到內閣裏來送信。張居正一愣啊,心的話什麼事回家不能說,要把信送到自己上班的地方來?看來這事兒一定不小。
張居正看著遊七的臉色,心裏就是一沉。他接過信來,隻覺得這信雖然跟普通的信沒啥區別,可放在手裏卻是分外地沉重。
內閣裏另外兩位閣臣呂調陽和張四維看到張居正麵色凝重,也不自覺地停下手上的事兒看著張居正。
隻見張居正坐回到椅子上,慢慢地打開了信,才不過讀了一兩行,張四維隻見張居正刷地一下已經淚流滿麵了。
呂調陽和張四維趕快湊上來,兩人隻踅摸了一眼,就知道麻煩來了。
麻煩
什麼麻煩呢?
張居正那個名叫“張文明”的爹給他帶來的麻煩!
我們在《背後來的冷箭》那一講裏講到劉台案的時候,說過作為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曾經給張居正的萬曆新政帶來過兩個大麻煩。一個是他在老家仗著兒子的權勢作威作福、收受賄賂,這直接導致了劉台對張居正貪汙受賄的指控。如果說這個麻煩是他帶給他兒子的,這樣說應該並不算冤枉他。
但要說到他帶給兒子的第二個麻煩,我估計張文明老先生躺在棺材裏都會覺得冤得慌,因為他也不想給兒子帶來這個麻煩,但這個麻煩他卻躲也躲不開,因為這個麻煩就是——死亡!
正是張文明的死,使張居正陷入了一場名叫“奪情”的倫理風暴,也讓張居正陷入了萬曆新政以來最大的一個麻煩!
那什麼叫奪情呢?
中國的封建社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封建倫理社會。儒家所謂的那套倫理綱常,不僅是一種道德準則,也是一種政治準則,這在明代幾乎達到了頂點。明太祖朱元璋就親自頒布過《性理大全》作為全社會的精神綱領。最強調封建倫理道德的理學就是在宋明兩朝最為興盛,所以我們平常都稱之為“宋明理學”。
儒家講究“孝”,所以說“百善孝為先”,所以理學也特別講究孝道,因為這樣就可以由“父父子子”的倫理規範推廣到“君君臣臣”的政治規範了。這一來,大家對待統治者就像要對待父母那樣,這誰還敢造反啊?你在心裏也過不了那道感情關啊!這就叫“以孝治天下”。
所以對於父母去世後的子女守孝,宋明理學有非常嚴格的規定。因為孔子在《論語》裏頭說過“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所以儒家認為為父親守孝至少要三年。這三年裏不能幹別的事兒,隻能守著父親的墓地讀讀書什麼的,不能聽音樂,不能會客,甚至不能露笑臉,也不能上班。這樣,原來在上班的也得辭職回家,政府官員為守孝辭職為家,這在古代,就叫“丁憂”。
後來,假道學們覺得這個時間太長了,實在有點熬不住,就打了個七五折,說每年按九個月算,這樣守二十七個月也就算守孝圓滿了。後來,又對文官和武官區別對待,認為武官一般不需要“丁憂”,但文官必須“丁憂”。之所以會有這個區別,這大概也是因為中國古代大多是一種文人政治,文官一般在骨子裏都是不太瞧得起武官的。
但武官既然可以因為戰事緊張、局勢嚴峻等理由而不“丁憂”,那麼文官也有特殊情況啊,所以碰到特殊的情況,尤其是在朝廷需要、皇帝特別下旨的情況下,文官也可以不“丁憂”,或者縮短守孝時間,很快返回原來的工作崗位,這就叫“奪情”。意思就是因為特別需要,奪了理學認為最重要的孝道和情感。
事實上,講究孝道是對的,通過守孝來表現父子間的情感也是對的,但理學太極端,特別注重一些虛頭八腦的形式,所以到最後搞得文人都喜歡以形式為標榜,士大夫們都認為“丁憂”是一件能夠體現文人品格的事兒,而“奪情”對應著來說,就有點兒讓人丟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