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講 父與子的麻煩(2 / 3)

雖然有點丟份兒,但“奪情”自唐宋以來,在朝廷裏那也還是常有的事兒。就算是明代,前朝的內閣大學士裏也不乏“丁憂起複”、也就是“奪情”的事兒。所以奪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而理學家們在道理上也能說得通,因為君臣之理還要大於父子之情嘛。

可一條道理是否說得通,那得分跟誰說、在誰那兒說。

在張居正這兒,在因為銳意改革而得罪了n多人的張居正這兒,士大夫們的“奪情”道理一下可就難說得通了。

父親

當然,張居正在內閣裏讀到父親去世的家信,在第一時間裏熱淚奔湧,那說明他還沒有考慮到要不要奪情的問題。其實政治家也是人,越是大政治家,越具有真實而豐富的人性。張居正在第一時間流下了熱淚,心裏主要還是對父親的思念與歉疚。

思念我們懂,可為什麼要歉疚呢?

一般人會以為張居正作為一個孝子,大概是因為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麵,沒能給父親送終而感到歉疚。但事實上,張居正要歉疚的原因要比這兒大得多。他為了他自己的政治理想,在遠離故鄉的北京城渾然忘我,努力打拚,而這一打拚,竟已經十九年沒有回過老家了!也就是十九年沒有見過自己的老父親了!而如今,父親一旦離自己而去,這十九年累積起來的歉疚之情那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人會說,張居正就是再忙,也不應該十九年沒有回鄉看過父母啊?再說,他爹那麼大年紀,應該不是猝死,那也有個生病體虛的階段,難道張居正就不知情?就不能回去探望一下嗎?

這說的也倒不假。事實上,張居正曾經不止一次在給友人的信中表達過想回家探親、侍奉雙親的願望。他甚至還想把父母接到北京來一起住。可問題是他爹張文明不同意。

我們在前麵的劉台案裏說過,張文明和自己的兒子性格不太一樣。張居正“沉毅淵重”,少年老成,是一種很沉穩的性格。而他爹張文明呼朋引伴、任俠張狂,倒是有幾分老頑童的性格。

張居正小的時候,張文明四處求學,但科舉考試考了二十多年,鄉試一連考了七回都沒考中,這都趕得上那位範進了。到了四十歲,看看實在考不上,張文明就放棄了,還是拿錢買了一個府學生員的名份,這最後還不如那位發了瘋的範進呢。而他兒子張居正十二歲就是湖廣鄉試的第一名了。也就是說張文明四十歲了,還沒到他兒子十二歲的水平。

好在張文明這人很樂觀,他看兒子有出息了,自己也就把功名看開了。後來兒子的官越做越大,張家的條件也越來越好,他也就樂得在老家聲色犬馬,逍遙快活。

兒子要他搬到北京去住,他哪肯啊?就兒子那性格,到那兒還要受拘束,這哪有在老家作個土皇帝快活呢?

對於老爹的心思,張居正也明白的很。他老人家想在老家自個快活,那就讓他快活好了。可問題是他這個爹豪放有餘,謹慎不足。尤其日子久了,仗著兒子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

張居正也寫信勸過父親,但張文明根本就不當回事兒。

在封建時代,張居正作為一個兒子,他就是再有本事,也不敢對他爹說什麼過分的話啊。要是這樣的話,在古代那叫“忤逆”,那算是一條刑事犯罪,也是被社會倫理道德所不容的。所以張居正也隻好睜隻眼、閉隻眼,同時還得跟當地地方官打招呼,說老父親這性格他也沒辦法,還要請請大家多多包涵。

後來,到了萬曆五年,七十四歲的張文明折騰不動了,生病臥床。張居正本來是要請假回鄉看望父親的,可正好碰上了要準備小萬曆明年開春的結婚大典。這件大事,李太後交給別人也不放心啊,但聽說張先生的父親病了,所以就派太監不遠千裏帶了大量禦賜的禮品到江陵來看望老爺子,以示慰問。這樣張居正就更不好請假了,隻得表示等明年開春小萬曆結婚大典完成後再回家探望父親。

對於兒子的苦衷,張文明倒是非常理解,他寫信給兒子說:“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計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尋常論報。老人幸見未衰,兒無多沒不然之慮,為老人過計,徒令奉國不專耳。”(《張太嶽集先考觀瀾公行略》)

你別說張文明雖然是個落第的秀才,這話說得還很有文才。那意思是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受國家大恩的人應鞠躬盡瘁報效國恩,哪能那麼兒女情長呢?你爹我就是生點小病,你別放在心上,一切以國事為重。千裏迢迢來回跑幹什麼呢?耗時費力的。所以你隻管盡忠報國,就算是對我盡孝了。

因為張文明的勸阻,也因為麵臨皇上的結婚大典,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也確實走不開,所以張居正隻好打算等到明天萬曆的婚禮結束再回家探親。

哪知道計劃總不如變化快,上個月老家的家信來還說父親的病情漸漸好轉了,現在突然就接到了父親病逝的噩耗。所以張居正在內閣裏讀到父親去世的家信,不禁淚流滿麵,失聲痛哭。

呂調陽和張四維趕忙安慰、解勸,但張居正這時候哪還聽得進去什麼呢?他抹去眼淚,對呂調陽、張四維說:“居正此刻,心中已亂,閣事唯有煩擾二位。”說完一拱手,張居正匆匆地就趕回家去了。

按道理,張居正應該馬上趕回湖北老家奔喪,但因為他是朝廷大員,所以按規定他得先向朝廷辭別,也就是要先請假,所以這得有個手續,有個時間。而這段時間,作為孝子,一般在當地就得為自己的父親布置一個臨時的靈堂,所以張居正匆匆地趕回家就是要先為父親布置一個靈堂。

張居正死了爹,這對當時的萬曆王朝來說,那可絕不是一件小事。所以第一時間裏,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北京城。

反應

各方麵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第一反應,都是非常強烈的。

先是小萬曆第一時間聽到內閣的彙報,說首輔張先生剛剛得到父喪的家信。小萬曆這時候雖然十五歲了,但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他一聽,心裏也挺悲傷,但除了悲傷,他也並沒意識到這個事兒有什麼嚴重性。人都有生老病死嘛,雖然出了這事讓人挺傷感的,但這種事避也避不了的,張老師過一段時間大概也就能挺過去了。

他正在那兒琢磨著呢,突然聽到馮保尖細的嗓門喊道:“太後駕到。”

這話音還沒落呢,小萬曆一抬頭,隻見馮保陪著自己的娘李太後已經走進了大殿。

小萬曆一看母親就嚇了一跳,隻見母親一臉愁容,身上還隻是穿了便裝,這說明是急匆匆趕過來的,所以小萬曆一看母親這樣就有點緊張,趕快請母親坐下。

李太後皺著眉頭,看著小萬曆就問:“皇兒知道張先生父喪之事了吧?”

小萬曆趕緊回答,說內閣呂調陽剛剛報知此事,我也正想召見一下先生安慰安慰他呢。

李太後點點頭,說:“是該安慰一下先生。但先生馬上要奔喪丁憂,皇兒意下如何?”

小萬曆下意識地就說:“一切當然憑先生的意思辦。”

聽了這話,李太後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聲地說了句:“皇兒好糊塗啊!”

小萬曆聽母親這一嗓子,嚇了一跳。

隻見這位素來威嚴的母親對著小萬曆連聲問道:“各府題本章奏,你現在會親自批閱了嗎?百官賢良與否,你心裏都有數了嗎?朝政事無巨細,你都能有主見了嗎?至於荒年災異、邊釁民變,你都能有解決辦法了嗎?”

這一連珠炮地問下來,小萬曆立刻傻眼了,隻得老實地回答說:“孩兒不能。”

李太後聽了這個回答,嗓門更大了:“我知道你不能,但你作為一國之主,即然不能治天下,那如今天下的形勢為什麼能從風雨飄搖的危亡中漸漸好轉呢?”

小萬曆反應還挺快,接著就說:“那是多虧張先生的輔國之功。”

李太後點頭說:“是啊,我的兒啊,若不是有張先生殫精竭慮、忠勇任事,我母子哪能有這般太平的天下!”李太後這話說得的確是發自肺腑了,所以她接下來直奔主題就說:“你現在若讓張先生回鄉丁憂,先生此去一去就是三年,這三年我母子依靠誰來?這三年國家要是有個變故,你又該如何處置?這三年要是有亂臣賊子禍國殃民,你又如何來辨識忠奸?要是祖宗的基業在你手上有個閃失,你又如何能麵對我大明列祖列宗?”

這話說得已經是上綱上線了,李太後也是越說越激動。

小萬曆畢竟還小,他雖然明白母親的意思,可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接著說:“兒也不願先生去,隻是這丁憂守製,可是祖宗定的規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