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講 父與子的麻煩(3 / 3)

那意思就是說,這是祖宗成法,我也沒什麼辦法啊!這話也透露出這個正在長大的十五歲少年已經在內心深處萌生了不願在張居正的翅膀下做一個小雛鷹的念頭了。

這時候旁邊憋了半天的馮保終於插上話了,他說:“太後、皇上請放心,內閣大學士奪情起複,我大明代代不乏先例。成祖永樂六年六月,楊榮丁憂,十月起複;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憂,隨即奪情起複……”接著他把大概是事先準備好的一連串兒的奪情的典型案例像報流水帳一樣地報了出來。

李太後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看母親在點頭,小萬曆也就老老實實在跟著一起聽。等馮保報了一長串奪情的先例之後,李太後終於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對自己那位身為皇帝的兒子說:“既有祖宗先例可循,皇上可著即頒旨,詔令張先生奪情留任內閣。”

說完,李太後起身走人了。小萬曆看母親態度這麼堅決,自己也沒什麼好說的。事實上,他也不願張居正、張老師走人,這些年他都習慣了依賴這位張老師替他打理天下,雖然他漸漸長大,有時自己也想一試身手,但就像李太後剛剛問他的那些事兒,他也確實對付不了,所以想想要沒有張老師在身邊兒,以後的日子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所以母後的懿旨一下,小萬曆也沒什麼猶豫的,立即頒下聖旨說:

“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托,輔朕衝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張太嶽集·卷四一·聞憂謝降諭宣慰疏》)

這個聖旨是說張居正對國家、對社稷建下了豐功偉業,做出了莫大的貢獻,這才是大忠大孝,所以就算是您沒能在您父親身前盡孝,天下人和您死去的父親也都會認為您張先生、張首輔已盡到了最大的孝道。所以為了這個大忠大孝,張先生您千萬不能拋下國家大事、拋下黎民百姓、拋下您還沒長大的皇帝學生回家去丁憂啊!

這話說得客氣,雖然沒有“奪情”兩個字,那實質上也已經是在下令讓張居正要奪情了。

這就是權力鐵三角最高層的第一反應:那就是堅決不能讓張居正走!

小萬曆的這道聖旨一下,立刻在官場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本來張居正父喪的消息一傳開,很多人心裏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就是這位大權獨攬的張宰相到底是走還是留?手裏的權力到底是會讓出來還是不讓?

張居正萬曆新政的鐵杆支持者,大多心裏都很擔憂,他們和李太後一樣,從政治大局出發,認為這時候改革剛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就,要是少了張居正這個舵手,萬曆新政極有可能就有夭折之虞。

但反對派卻都很高興,覺得這真是天賜的良機,終於可以趕走這個專權的張居正了。以前劉台案沒能讓張居正下台,那是太後、皇上護著他。雖然太後、皇上護著他,可現在老天爺不護著他了。這死了爹要丁憂去職,那是祖宗慣例。等你張居正一走,看你這萬曆新政還怎麼“政”下去!

事實上,除了鐵杆粉絲和堅決的反對派,官場更多的還是那些以道德衛士自居的士大夫們,他們也盯著這個事情的發展看,覺得張居正既然對國家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在倫理道德上也就更應該給全社會做出一個良好的表率了。所以,大多數人認為張居正還是會辭去內閣首輔的職位,回鄉去丁憂的。

但張居正的辭職報告還沒上,小皇帝要求奪情的聖旨已經下了,這一下各方麵算是得到了一個明確的信息。

首先是張居正的鐵杆粉絲們,一看皇上和太後的意思很明確,那這就好辦了,紛紛上書要求朝廷應該從大局考慮,堅決要留住張居正,主張奪情。而反對派一看,太後與皇上的奪情態度很明確,開始也沒敢發難。

而首先發難的竟然是那些以正直、正義自居的衛道士們。

小萬曆要求張居正奪情留任,張居正的態度卻是不肯,反複上疏要求“乞恩守製”。

當然,有人說張居正這隻是做個姿態而已,其實他也不想走,他也很想留。我覺得張居正不想放棄手中的權力,不想放棄一手開創的萬曆新政,這當然不假。但他也不是像後來某些學者說的那樣,就是一個權力和權術至上主義者。事實上,這時候的張居正自己也一定處在巨大的矛盾中,情感與理智在這時候的張居正的心中大概已經鬥爭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從他隨後非常極端的表現中就可看出來。(至於這種表現極端到什麼地步,我們暫且留到下一講裏去說。)

在粉絲們一片奪情的支持聲中,李太後和小萬曆不管張居正反複哀求,下旨堅決要張居正奪情留任。

小萬曆不僅自己下旨讓張居正奪情留任,還讓吏部根據幹部任用程序來慰留張居正。這份上諭下到了吏部之後,按考成法的規定,吏部應該及時拿到六科中的吏科備案。可一直過了十天一查詢的周期,吏部還沒有拿到吏科去備案核銷。吏科給事中王道成就主動來找這時候的吏部尚書張瀚。

張瀚說起來還是張居正破格提拔的人才,在考察由誰來接任楊博作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尚書的時候,張瀚在三個候選人中名列第三位,隻排老末兒。按慣例,他也就是個民主選舉的陪襯而已。可張居正力排眾議,甚至跳過排在第二位的自己的親信與好友朱衡,主張越級提拔張瀚。

為什麼呢?

張居正的理由是張瀚這個人“清貞簡靖”,就是說他人格獨立,不隨波逐流,是一個好官的表率。吏部尚書嘛,當然得給天下所有官員做出良好的表率,這麼著,張瀚一下子越級坐到了這個一品吏部尚書的位置。

張瀚一直都很感激張居正,但他這個人確實如張居正所說,“清貞簡靖”得很,而且還“清貞簡靖”得很極端。他“報答”張居正的方式居然也是這四個字“清貞簡靖”!

他認為張居正無疑是個非常好的內閣首輔,但在父喪這件事兒上,張居正要奪情,這就讓張瀚這位“清貞簡靖”的道德表率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了。現在皇上還讓他吏部出麵參預讓張居正奪情的事兒,他死活也不肯幹。

所以王道成來問他的時候,他甩頭來了一句:“大學士奔喪,皇上要加恩,那是禮部的事,跟我吏部有什麼相幹?”

王道成聽了一愣,心得話,我管你什麼相幹不相幹,我是按考成法的工作程序走,你拿了聖諭不備案,我這兒怎麼核銷呢?所以他直接說:“張大人既然是奉皇上聖諭,還是先給我們備案核銷吧。”

不料張瀚一聽這話火了,情緒很激動地大喊了起來,說:“都什麼時候了,萬古綱常都要被踐踏了,你還備的什麼案啊?”

王道成一聽這話轉頭就走,他一個小小的七品吏科給事中哪能跟堂堂從一品的吏部尚書當麵爭執啊?可他回到班上立刻鋪開筆墨紙硯。幹啥呢?上書彈劾張瀚!

這也不怪王道成。人家是按工作程序辦事,你張瀚有火別衝著人家發啊?

跟王道成在一起上班兒的都察院禦史、張居正的鐵杆粉絲謝思啟知道了這事兒之後,也跟著一起上書彈劾。

小萬曆一看這兩份彈劾表章,當時就火了。心的話,當初選吏部尚書的時候,大家就都不同意用你,不是我張老師力排眾議,哪有你的今天?你老小子這時候居然恩將仇報!況且,連我的聖諭都敢置之不理?這還得了?

這時候的小萬曆已經漸漸長大了,馬上都快結婚了嘛,所以也有自己的主張了。他也不跟別人商量,也不問問他的張老師,馬上就下旨,勒令張瀚致仕回籍,也就是退休回老家去。

張瀚也是頭強牛,一聽這話,立馬打包袱走人了。

要知道張瀚可不是個隨便的低級官吏啊,那可是吏部尚書,按明代的官僚製度嚴格算起來,他算是文官之首啊!我們說過,內閣隻相當於是秘書處,有實權,但沒名份啊。從名份上說,張瀚那就可以算是百官之首。

這樣一個堂堂百官之首,就因為沒執行小皇上讓張居正奪情的命令,就被勒令退休了,這一下官場可是炸開了鍋了。

張居正父喪,可張居正自己還沒走,張瀚卻先走了。

張瀚這一走,那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這風浪的勢頭之大,讓人難以想象,讓後人瞠目結舌,在明代萬曆時期的政壇上,不亞於一場政治海嘯。而這場政治海嘯過後,張居正和他的萬曆新政都將麵臨一個前途未卜的詭譎命運。

這場政治海嘯到底呈現出了怎樣的麵貌?而張居正和他的萬曆新政又將走向何方?

請看下集:《奪情倫理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