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就說得惡毒了,艾穆說當年三國的時候,徐庶徐元直因為母親被曹操擄了去,借此來要脅他,所以徐庶不得已跟劉備辭別,說我不是不想幫你,因為我母親被曹操抓了去,而作為人子,我的心神已經大亂了,要幫也幫不上你什麼了。徐庶隻是因為母親被曹操抓了,就傷心得什麼事都做不成了,你張居正現在爹都死了,虧你還能有心思、有精力處理國事,你難道不是做人子的?你難道不是人嗎?
你看這話等於是在罵人了。
你說這些文人絕對不絕對?極端不極端?難道親人死了,活著人就什麼也不要做了嗎?那徐庶到了曹營之後,就算是在他母親上吊自殺之後,他不還是在火燒赤壁中,在龐統獻連環計的時候幫龐統出過主意嘛,他後來還領兵去拒守西涼的馬超呢,按艾穆這個說法,徐庶豈不是也不是人了嗎?
所以據說張居正聽了艾穆這話之後,拍案而起,含著淚悲憤地說了一句:“當年嚴嵩誤國殃民,但還沒聽說過有哪位同鄉惡毒的攻擊過他,難道我還不如嚴嵩嗎?”
這時候的張居正可真的火了,那些改革的反對派罵他是小人、是禽獸也就罷了,現在連他的學生、他的同鄉都攻擊他,甚至罵他不是人,這確實動到了張居正的情感底線。
要知道,張居正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萬曆朝的地位看上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事實上他根本連“一人之下”都沒有。皇帝隻不過是個小孩兒,是他的學生,而李太後少了他恐怕連主心骨都沒了,他手上就握著那個時代最高的權力。可以說,他握著所有人命運,卻被人罵到這麼慘,尤其是被自己人罵到這麼慘,張居正是真的被激怒了。
不僅他怒了,小萬曆就更怒了,在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之後,一個剛剛進入官場的刑部觀政鄒元標居然也跟著上疏,他在上疏裏就不僅罵張居正了,他甚至調侃起小萬曆來了,他說:“今幸虧居正丁艱,猶可挽留,若不幸身難,陛下之學將終不成,誌將終不定耶?”(《明史卷二四三鄒元標傳》)
那意思是說皇上你老說離不開張居正,那幸虧現在張居正還活著,要是張居正現在死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沒法繼續學業了?治國的誌向也是不是就無從談起了?那意思就是你離了張居正就不活啊?你也太沒誌氣了!
這指名道姓的可是在調侃皇上啊,所以小萬曆氣得個半死,大喊“梃杖、梃杖”,而且這幾個家夥一個也不能放過,要在市曹之間,也就是萬眾矚目的地方給我當眾脫了褲子狠狠地往死裏打。
小萬曆狠了心了,不打死這幾個家夥不罷休,誰勸也沒用。
解救
明代的梃杖那是非常殘酷的,雖然古代說“刑不上大夫”,但明代的梃杖就是專門對付這些士大夫的。
原來還稍微好點兒,挨打的時候可以不用脫褲子,這樣多少還保持點體麵。可自嘉靖以後,梃杖的時候必須下半身脫光了打,而且一打就是幾十到上百杖。有很多人當場就會被打死。
打死也就罷了,這個脫光了褲子被打屁股,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那是種巨大的恥辱,所以自張居正上台以後,他一概不主張用梃杖的方式來懲罰大臣。所以劉台案的時候,劉台那麼攻擊他,小萬曆要替他泄憤,要打劉台一百梃杖,張居正都反複上疏把劉台的梃杖和充軍都免了。所以在萬曆新政的頭幾年裏,梃杖已經是個很稀有的名詞了。
現在小萬曆要對這個上疏反對奪情的代表處以梃杖,上上下下的官員一下就慌了神了。
就當時的封建倫理道德標準而言,大多數人都認為道德的正義力量無疑是在這幾位反奪情代表的身上,所以當時以及後世,都把這幾個人稱為是“君子”。既然是君子,現在居然要受這個梃杖的侮辱刑罰,這讓士大夫階層的臉可怎麼放啊?所以朝廷上下,許多人都紛紛想辦法要營救這幾個人。
請小萬曆開恩已經不可能了,別看這小皇上年齡小,但已經漸漸露出專橫之態了,後來他跟他的爺爺嘉靖皇帝一樣,在萬曆朝的後期一個人跟所有的大臣賭氣、對著幹,任你是誰,也勸不了他。
通過李太後來營救吧,似乎也不太可能。你要通過太後,先得通過司禮監大太監馮保啊,馮保跟張居正那是鐵杆同盟,朝廷裏也就張居正一個人拿他馮保當個人來看,其他的士大夫們哪看得起他一個太監啊!所以這個罵張居正、罵小萬曆的反奪情代表,依著馮保,恨不得秘密抓到他主管的東廠給弄死。所以想通過馮保來找太後營救,那根本就是沒門兒。
隻有一個人能救這幾位了!
誰呢?
“解鈴還需係鈴人”,當然還就隻有張居正了!
大家先是通過外圍的渠道來做工作。
比如新科狀元沈懋學寫信給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請他務必要搭救那幾位“君子”。沈懋學是新科的狀元,而張嗣修是榜眼,兩個人也算英雄惺惺相惜了,所以沈懋學也曾寫信給張嗣修,讓他勸父親張居正不要奪情。現在又來讓張嗣修來勸張居正搭救這幾位反奪情的所謂“君子”,張嗣修也火了,幸好他是個理解父親的兒子,所以他回複沈懋學的信也就廖廖幾個字,說我父親為國奪情,便是盡孝於忠!除此之外,再不多說。
據說沈懋學後來還去信罵張嗣修,說父親不丁憂守製,那就不算是“純臣”,而你不能勸阻你的父親,你就不算是“諍子”。你們父子這樣是要被後人罵的。
張嗣修呢?根本不搭理他,從此與沈懋學絕交。
沈懋學又寫信給當時的名士、張居正的親家、南京都察院的右都禦史李幼滋,請求他出麵勸張居正不要奪情,並搭救這幾位君子。結果李幼滋回信給他,上來就說,你別看你是狀元,你說的這些倫理綱常,那就是宋儒頭巾語,迂腐之極,這也就是宋朝積弱的根本所在。張居正奪情不奔喪,那是聖賢治世王道,你的才學根本就沒法領會。
說沈懋學看了這信氣得渾身發抖,氣得甚至辭職回家了。臨辭職前,說他也上了個反奪情的奏折,可這時候萬曆已經下令,所有反奪情的奏折一律不準向上呈遞,所以他沒能撈著一起挨梃杖,這也讓這位狀元覺得挺遺憾的。
看看通過外圍的辦法來找張居正已經不可能了,正義的君子們隻得軟得不行就來硬的了。
眼見離梃杖臨刑還隻有一天的時間了,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著幾十位翰林院的同僚來張府求見張居正。因為張居正也是出身翰林院,所以這些同事按道理他不能不見。
可張居正還就是不見。遊七出來跟王錫爵說,老爺在靈堂為老太爺守孝,吩咐誰也不見。
王錫爵哪肯善罷幹休啊,反複地哀求遊七再去通報。遊七看著他們這撥人就來氣,有心要耍他們,進去了一趟,再出來一趟;出來一趟,再進去一趟。折騰了半天,讓王錫爵央求了半天,但回答還是一樣,就兩個字:不見!
王錫爵這個氣啊,心的話我堂堂國家最高學府的掌院學士,在這兒低聲下氣地求你這下人半天,你張居正居然還是不見。王錫爵也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趁遊七一沒留神,從遊七身邊蹭地就竄進門去了。遊七趕忙伸手去攔,卻沒攔住。其他人像搶購打折商品似的,看王錫爵硬撞進去了,呼啦一下就跟著都撞進來了。
遊七在後麵直叫“王大人請留步!王大人請留步!”
可王錫爵根本不回頭,直衝到靈堂裏來。
王錫爵還沒進屋,就聽到靈堂裏一聲冷笑,然後就聽到張居正在說:“王大人當真豪放得很,靈堂靜地,也是你闖的嗎?”
王錫爵見到身著孝服的張居正一拱手說:“錫爵冒失,首輔大人原諒。然人命關天,想高堂泉下有知,諒也不會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