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冷眼看著王錫爵,說“人命關天,家父不怪。難道我張居正盡忠為國,家父就會怪罪我嗎?”
王錫爵聽了一愣,心想現在救人要緊,也不要再討論奪情的是非了,所以他說:“首輔大人盡忠為國,世人皆知。然因一已之私,若至人倫之情、師生之誼、君子之份於不顧,這恐怕也難逃天下洶洶之口啊!”
張居正聽了這話,眼皮一耷拉,看著香案上香燭出神地說:“居正此刻一身守孝,至於奪情與否,全賴皇上定奪,天下事與我何幹?”
王錫爵聽了都急了,心想再扯皮扯下去,這幾個人可怎麼救啊?所以他也不再繞圈子,直奔主題說:“天下事怎與首輔大人無幹?現在吳中行這幾個人即將被處以梃杖,首輔大人不是最不主張梃杖的嗎?現在這些事皆因大人而起,大人怎能不搭救他們?”
張居正一聽,念叨了兩聲“梃杖啊梃杖”,然後一抬頭看著王錫爵說:“聖怒不可測,我張居正也無能為力!”說罷轉身向內,又說了聲:“遊七,送客!”
王錫爵看張居正說得這麼絕情,一下子火冒三丈,這一下激動起來,他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他上前一步,指著張居正大聲地說:“什麼聖怒不可測?聖怒也是因為你啊!一切都是因為你張居正啊!”
他這一急,直呼張居正其名,也不稱什麼首輔大人了。
張居正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鐵青的,他轉過頭看著王錫爵,慢慢地點著頭重複了兩聲“因為我!因為我!”突然,他快步走到門邊,從一個侍衛的腰間蹭地拔出一把刀,拿著刀轉身又走到王錫爵身邊。
王錫爵嚇了一跳,所有人也都嚇了一跳,都不知道張居正突然拔出刀來要幹什麼。
就在大家都驚慌失措的時候,張居正突然走到王錫爵身邊,撲通一下就跪下了,然後把刀交在王錫爵的手中,舉著王錫爵手裏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張居正眼含熱淚卻大聲說:“都是因為我!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王錫爵驚呆了,他怎麼也料不到當朝首輔會跪在他的眼前,讓自己拿刀架著他。所以,王錫爵開始還有些犯愣,拿著刀傻站在那兒。等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個什麼場麵,他立馬驚慌地把刀扔在地上,轉身跑了。
王錫爵這一走,跟他來的這撥人也都作鳥獸散,一下子就走了個一幹二淨。隻剩下張居正還長跪當地,身前一把短刀,臉上淚水長流!
我記得我讀《明史紀事本末》,讀到這段內容的時候,正是一個深秋的漫漫長夜。我在昏黃的燈下,在泛黃的書頁上,在漫漫長夜裏,似乎真的聽到過一聲從曆史深處傳來的孤獨的呐喊,也確實感受到了一個靈魂的孤獨與彷徨。
後來老有人說,張居正一個堂堂的內閣首輔,居然當眾給王錫爵下跪,還拿刀架著脖子耍橫,這多少有些潑皮無賴的性格。我就不明白了,張居正手上握著當時最高的權力,當世最大的強權,他要想排除異己,他完全可以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何至於要耍無賴呢?他這要真是耍無賴,他所受的恥辱又何嚐弱於那些要被梃杖的君子們?那他又有何麵目再位居內閣首輔的要職,再來領導群臣呢?
難道考成法是靠耍無賴才收到成效的嗎?
難道一條鞭法是靠耍無賴才得以試行的嗎?
難道外除邊患、內平叛亂是靠耍無賴能做到的嗎?
難道財政危機是靠耍無賴能解決的嗎?
難道黃河水患是靠耍無賴能治理的嗎?
難道八達嶺上那條至今雄偉的大明萬裏長城是靠耍無賴堆積起來的嗎?
如果這真的叫無賴的話,那我不禁想化用辛棄疾的詞來表達一下我此刻的感受——“最喜居正無賴,本色滄海橫流!”
梃杖與理想
張居正經此一跪,算是橫下心來了,最終沒有被士大夫們的倫理道德綁架,但最終他也走向了一個孤獨者的情感極端。
從此,他堅定了奪情的決心,絕不讓手中的大權旁落,也絕不允許他嘔心瀝血創立的萬曆新政走上夭折之路。
他活一天,就要堅守一天;他活一刻,就要把他的萬曆新政再往前推進一步!
為了這個理想,他不惜與整個士大夫階層為敵。他要嚴刑峻法,對所有改革的反對者與阻撓者痛下狠手。而這,就從他的學生、從他的同鄉、從那幾個要挨梃杖的“君子們”那兒開始吧!
吳中行等人最終沒躲得過梃杖的刑罰。據多種史料和典籍記載,當時的情況讓人慘不忍睹。
趙用賢比較胖,身上被打掉下來的肉,據說片片都有巴掌大小;而吳中行被打完後,腿上因為要割下腐肉的太多,所以腿上後來留下一個一尺見方的洞;艾穆、鄒元標等人則被打斷雙腿,落下終身殘疾。要不是當時士大夫們請來最好的名醫,一等梃杖完就抬下來趕快施救,這幾個人估計活下來都挺困難的。
可這幾位雖然受刑甚苦,卻一個個沒有半分怨言,反倒終身都覺得這是種莫大的榮耀,而整個士大夫階層也把他們視為是道德的楷模,認為他們身上體現出的正是文人所追求的氣節。
說老實話,這確實是一種氣節,因為這多少體現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對某種信仰的堅持與執著。
但我認為,這些傳統的知識分子雖然有信仰,但卻沒理想。
很多人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都有理想,說我以後要怎樣怎樣,要如何建功立業,但長大後呢?一碰到殘酷、冰冷的現實,年少的理想就徹底成為了夢想。
所以我們捫心自問,“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大多都已像凋零的花。”
所以大多數人的“理想”最後不過就是隨便想想而已,所以叫“理想”——心裏頭隨便想想!
但張居正不一樣,他是勇於用生命、用一生去實踐自己理想並實現自己理想的人。他跟他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儒家的那套東西也是他的信仰,可他比他們還多一樣,就是抓住理想不放的決心和勇氣。
在舉世非議的反對聲浪裏,他能最終超越那個時代所謂的道德信仰,從而孤獨地、執著地握緊自己的理想,這該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兒啊!我覺得,這不僅需要一種超越時代的勇氣,也需要一種超越時代的智慧!
在世人看來,道德常常能彌補智慧的缺陷。可是,智慧卻永遠填補不了道德的空白。就是你哪怕再沒本事,但隻要合乎社會通行的道德標準,你就可以在這個社會上趾高氣揚地生活。但就算是再有本事,再有貢獻,隻要你違反了通行的社會道德標準,大家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我們常說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是我們卻總習慣於少數服從多數。
作為士大夫階層的一員,張居正認為自己握住了真理之手,哪怕大多數人的唾沫星子果然可以淹沒他,他那隻握住真理之手的手也絕不放手,我以為,這,就是他能取得蓋世功績的最根本原因。
所以,據說那位引發了反奪情政治海嘯的張瀚,在回鄉之後經常鬱鬱寡歡。在他臨死前的彌留之際,他口中仍不停地念叨著張居正的名字。
是不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認識到自己當初挑起的反奪情浪潮,或者也可能是一個錯誤呢?
在這場奪情倫理風暴中,不論誰對誰錯,作為風暴中心的張居正都已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奉旨奪情,堅守崗位,可工作風格卻產生了急劇的變化。這些變化到底是什麼?又會給萬曆新政帶來怎樣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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