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講人亡政息之歎(1 / 3)

什麼是悲劇?

魯迅先生認為,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這是文學中的悲劇。

而我以為,因為善良,成就了災難,這才是生活中的悲劇。

張居正在去留之間,為自己考慮,為他的萬曆新政考慮,都應該功成身退了。

事實上,他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可是小萬曆十八歲時荒唐的西城夜宴,卻讓張居正對自己這個最鍾愛的學生、最期待的改革接班人實在放心不下了。

善良且強勢的張居正終於做出一個錯誤的判斷,他認為小萬曆還離不開自己,於是他留了下來。而這一留,也在事實上促成了他和他那位繼承人之間的徹底的決裂。

事實上,在張居正留任的最後兩年裏,小萬曆與張老師的決裂完全是隱性的,並不是顯性的。小萬曆反而不像前兩年表現得那樣逆反了,他的逆反情結逐漸被約拿情結所替代。終其一生來看,張居正死後,萬曆皇帝執政的幾十年裏,他最大的執政特色除了貪婪與固執之外,就是不作為。他小的時候那麼渴望有朝一日能擺脫張居正的陰影,自己施展拳腳,有所作為,可等到這一切到來了,他卻什麼也不做了。

這就是小萬曆的約拿情結。

病逝

在張居正去世前的兩年裏,小萬曆基本上形成了不作為的行政風格,這一點張居正忽視了,他隻是以為小萬曆還需要自己的引導和教育。於是張居正一如既往,把事無巨細的國家擔子全都自己接著扛起來。可他卻越來越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因為他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這一病,甚至病入膏肓,直到送了性命。

有關張居正的病,也是明史上的一個謎團。

很多野史關於這一點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但《明史》等正史以及張居正自己的文集裏有關病情的記載都很明確,那就是痔瘡。

但我們知道,民間有句俗話說“十人九痔”,說明痔瘡這種病很普遍,況且也不是什麼要命的大病,怎麼就送了張居正的性命了呢?

關於這一點,張居正在病逝之前,曾經有過解釋。他在臨終前給自己老師徐階的信裏說:“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貴府醫官趙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雖去,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於不起。日來漸次平複,今秋定為乞骸計也。”(《張太嶽集·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三十四》)

這封信寫於萬曆十年的三月,離張居正萬曆十年六月病逝隻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封信既是張居正向自己的老師徐階彙報一下身體狀況,也是對自己病情的一個回顧。

那麼張居正為什麼要對徐階寫信彙報這些呢?原因是他剛動完了手術,而動手術的醫生就是徐階為他請來的名醫。

張居正說“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這話是說他早就得病了,但一直沒診斷為痔瘡,也就一直沒當成痔瘡來治,所以以前的治療也就一直沒有對症下藥。也就是說,以前一直誤診了。

但就算張居正得的是痔瘡中比較嚴重的內痔,也不至於難於診斷啊?為什麼醫生給當朝宰相、內閣首輔張居正看病都會誤診呢?

我覺得原因出在張居正自己的身上。

張居正病倒前在給小萬曆的一篇請假報告裏輕描淡寫地說:“臣自去秋,患下部熱病,仰荷聖慈垂憫,賜假調理,雖標症少減,而病根未除,纏綿至今。”(《張太嶽集·奏疏十一·給假治疾疏》)

這話是說,我自去年秋天患病,病狀為熱毒之症,當時承蒙皇上和太後關心,讓我調理了一段時間,雖然好多了,但沒徹底好全,所以現在還不太行。

為什麼說張居正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段話的呢?

一是因為他這病其實早就有了,他在萬曆八年的辭職報告裏就提到過,而這裏張居正隻說是萬曆九年秋天才開始的,說明他自己並沒把以前的身體虛弱、頭疼腦熱當作疾病來看待。

二是張居正就算是把它當成病來看,也隻是請假調理了一段時間,並沒有認真地來治這病,所以雖然調理了一段時間後,好像症狀減輕了些,卻“病根未除,纏綿至今”。

也就是說,張居正此前並沒有很重視自己的病情,因為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他自己覺得自己沒什麼病,我估計醫生自然也不敢說他有什麼病了。

那麼張居正自己為什麼這麼不當心呢?

野史有野史的說法,但我認為張居正諱疾忌醫肯定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跟他的部下常說的那句話——有關萬曆新政的國家重擔,“宜及仆在位,務為一了百當。”(《張太嶽集·書牘十二·答山東巡撫何來山》)——也就是說,要趁我還活著,把所有該做的工作、麻煩的工作和艱難的工作都給完成掉!

這就是“國家利益至上”的張居正。

但我們知道,工作永遠也做不完的,可張居正非要跟命運一搏,非要人定勝天,這也是他後來急切、甚至操切的原因。他因為要把所有的事,做個“一了百當”,所以他就不能生病,他就不能休息,有病也不當病看。而庸醫們麵對這樣一個權勢醺天且又急切、操切的病人,誤診也就是可以想象的事兒了。

其實,就算是最後確診為痔瘡,我覺得還是誤診。

張居正給徐階的信裏說,幸虧你推薦的這位叫趙裕的名醫給我確診了,而且還給我動了外科手術,徹底切除了痔瘡的根子,我才算是治好了病,但傷了元氣,到現在也沒能完全恢複。趁這個機會,我真的是要給皇上請求退休了。

從這話可以看出,那位叫趙裕的名醫確定張居正就是痔瘡,而且對此動了外科手術,而張居正對此也深信不疑。但我們知道,引發痔瘡這種疾病的病因可能有好多種,可能是久坐導致,也可以是久站導致,可能是勞累導致,也可能是腫瘤導致。趙裕隻看到了痔瘡的症狀,張居正也以為割了痔瘡就可以了,卻不知道這充其量隻是治標,卻未必是治本。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來看看張居正發病的時間和發病時的狀況就知道了。

張居正發病病倒是在萬曆十年的二月,這之前剛剛發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河套地區的俺答死了,這一族的蒙古部落發生了分裂,他們原來與明朝良好的關係一下子變得不可測起來;二是浙江發生兵變,繼而發生民變,而且有星火燎原之勢;三是遼東泰寧部的頭子速把亥聯合土蠻部糾集十萬大軍來犯。

張居正可謂是夙興夜寐,日夜煎熬,他坐鎮京城,同時要解決眼前這三件難題。

他首先遠程遙控宣大總督鄭洛,勸服我們以前提過的那位蒙古族的女強人三娘子,讓她再嫁俺答的兒子黃台吉,然後讓黃台吉繼承俺答大明順義王的封號,從而徹底穩住了西部混亂的局勢。

其次,他重用張佳胤,讓他用鐵腕手段,迅速趕往浙江平定兵變與民變。

他對張佳胤說,對於叛亂,務必下手要狠。這是張居正對內的一貫手段,他曾經說過一句名言:“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雖江河之水,弗能救矣。”《張太嶽集·文牘卷六·人主保身以保民論》

這什麼意思呢?

是說叛亂就象星火可以燎原,一定要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裏。

曆史上著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論,最早就是從他這句話來的。

結果,張佳胤完全吃透了張居正的精神,在一片刀光血影中平定了兵變與民變。

而遼東的局勢,張居正就放心多了,他寫信給遼東總兵李成梁,囑咐他不要輕敵,說蒙古人好久不敢來犯了,這一來必定有所準備,要打就要打他個落花流水,給他個迎頭痛擊。

李成梁聽了張居正的話果然不敢輕敵,設下埋伏,在鎮夷堡不僅大破敵軍,還幸運地把泰寧部的頭子速把亥給射死了。

張居正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在內閣裏先後收到西部黃台吉接受冊封、江南張佳胤平定叛亂、遼東李成梁鎮夷堡大捷的消息後,懸著的心一下子完全放鬆了。而當巨大的壓力消失之後,張居正再也撐不住了,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們再聯係他從萬曆八年以來,完成清丈田畝的工作,萬曆九年開始一條鞭法的艱辛,以及萬曆九年還大規模裁減了政府公務員這些難度巨大的工作來看,就知道張居正這最後的兩年,他是如何辛勞、如何透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