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以為自己隻是得了痔瘡,以為動了手術、去了痔根就可以一勞永逸,可他哪裏知道,自己已經要油盡燈枯了。
因為誤診,再加上手術過後,脾胃受損,不易進食,張居正的身體迅速垮掉了。過了三個月之後,也就是萬曆十年的六月,這位一手開創了萬曆新政的明代大政治家,終於在病榻之上永遠閉上了雙眼。
在張居正動完手術到去世這三個月的時間裏,雖然張居正因為病情一再請求退休回鄉療養,小萬曆就是不答應,最後還隻是允許張居正躺在病床上辦公。所以張居正直到臨死,他的床前還堆滿了來自全國各個地方的公文和奏章。
在這三個月裏,小萬曆為了表示對這位病入膏肓的張老師的深情與依戀,不僅讓京城的大小官員為張首輔齋醮祈禱,還在張居正臨死前九天,最後一次封賞張居正,賜太師的封號,這在大明王朝絕無僅有,張居正成了大明朝唯一一個活著的時候得到了“太師”官銜的人!
大概小萬曆覺得實在無法報答他敬愛的張老師了,所以才在最後用這種純粹的形式來尊崇一下他的張老師。這心情就像他在三年前說過的一句話,有一次課上小萬曆對張居正說:
“先生功大,朕無可為酬,隻是看顧先生的子孫便了!”(《明神宗實錄》)
那意思是說,張老師您對我、對國家的功勞大到無法計算的地步了,我實在想不出來怎麼才可以報答您,您活著的時候看來我是報答不了了,您死後,我要好好照顧您的子孫,這就算是我對您的報答了!
小萬曆在張居正臨死前封他為太師,和想在張居正死後照顧他的子孫一樣,都是想表現一下自己對張老師的尊崇、敬佩和感激。
可惜,這種行為與這句話,最後都成了莫大的諷刺!
因為就在張居正死後沒多久,小萬曆就開始對張居正反攻清算了,不僅抹去了張居正生前所有的官銜和榮譽,還對張居正的家人、子孫痛下狠手,從抄家開始,演繹了一出讓人難以想象的人間慘劇。
抄家
說實話,造成小萬曆把感激最後變成諷刺的主要因素,我覺得並不是後人所分析的什麼政治因素,而是生理因素,或者說,是“遺傳基因”決定的!
小萬曆的祖父是嘉靖皇帝,他可以說是明代曆史上最為偏執的皇帝。
他是半路出道當上皇帝的,因為他的堂兄武宗皇帝沒兒子,所以武宗死了之後,他在大臣們的共同推舉下當上了皇帝。一當上皇帝,嘉靖就給擁立他的大臣們鬧翻了,而且一鬧就是好幾十年,而事情不過就嘉靖非要給自己的親爹上個太上皇的封號,而大臣們就非不給他爹這個名號。可鬧來鬧去,折騰了幾十年,最後還是固執的嘉靖取得了徹底的勝利,但也把大明的國力給折騰得差不多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嘉靖又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但他不管,任國力怎麼衰落,任朝政怎麼腐敗,他一個人都緊握大權不放,甚至他可以長時間不上朝、不理朝政,但終嘉靖一朝,他手中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從來沒有旁落過。
偏執、固執,還有怠政、弄權,可以說是嘉靖帝一生的關鍵詞。
毫無疑問,小萬曆的血管裏肯定流淌著他爺爺嘉靖的血液,所以大概也自然繼承了這種偏執、固執和對權力的向往。
在他坐上皇位後的頭十年裏,因為他小,所以他的皇權不得不受張居正相權的鉗製。可等到張居正一死,小萬曆就跟他爺爺一樣,再也沒有讓絕對權力旁落過,而且他比嘉靖更狠的是,他可以幾十年不上朝、不理朝政,怠政的時間要遠超嘉靖,可權力還是握得死死的。
小萬曆的外祖父,也就是李太後的爹李偉,我們以前說過,是個河北的農民,是個落魄的泥瓦匠。他把女兒賣到王府純粹是為了圖倆錢,卻意外地使李家飛黃騰達,成了皇親國戚,這就讓這個農民出身的小泥瓦匠看到了投機的價值。所以他後來別的官不願做,專門討了個後勤部長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大貪特貪,以至於戚繼光因為他貪了軍餉和軍需物資,一直鬧到張居正的麵前來。
這個人一生的關鍵詞也就兩個詞:投機、貪財。
毫無疑問,小萬曆的血管裏肯定也流淌著他姥爺李偉的血液,所以大概也自然繼承了這種投機與貪財的性格。
尤其是貪財這一點,在整個大明王朝裏,萬曆帝的貪財可以說是無與倫比。他後來貪到都不放心讓戶部,也就是讓財政和稅務部門去收全國的稅收,而要自個兒親自派出太監去全國各地收稅。這看起來是太監跟戶部搶銀子,實際上是小萬曆自個兒跟自個兒搶銀子,因為江山都是他的,戶部也是為他收稅啊,所以這孩子搶錢大概都搶瘋了!
一是權,二是錢,這兩樣看來是小萬曆從遺傳基因裏就帶來的巨大誘惑。在張居正活著的時候,這兩樣都被強有力的壓製了,而張居正本人就是那種強大的壓製力量的象征。
所以等到張居正一死,小萬曆弄權與貪財的潛能就被完全釋放了。而在這個釋放的過程中,作為原來壓製力量象征的張居正,自然首當其衝,成為小萬曆重塑自我、拋棄過去的第一道關口。
當然,也不能張老師剛死就翻臉。
小萬曆畢竟受張居正教育多年,循序漸進的方法還是懂的。
他先找馮保開刀,反正舉朝上下,士大夫們沒一個會覺得馮保這個太監會是一個什麼好人。
況且,你不總喜歡打我的小報告嗎?以前張老師罩著你,現在罩著你的人沒了,看你小樣兒,我還不信收拾不了你了!
果然,張居正一死,就有人開始彈劾馮保。
小萬曆一開始還不敢怎麼動馮保,畢竟馮保看著他看了十幾年,他還是有點心有餘悸的。結果等到有太監在小萬曆麵前說馮保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甚至比皇上您還富有的時候,小萬曆不再擔心、不再害怕了,下令徹查馮保的案子。
結果一抄家,從馮保那兒抄出金銀一百多萬兩,而珠寶玉器更是不計其數。小萬曆這個高興啊,他算是領略到抄家帶來的樂趣了。
因為他從馮保那兒意外地抄到了這麼多錢,所以他倒也不太恨馮保了,最後也沒殺了他,隻讓他到南京去閑住。
馮保直到臨走的時候,李太後還不知道這個貼身太監出了什麼事兒。她來質問自己這個已經長大的兒子,但這個長大了的小萬曆再也不是當年跪在她麵前求饒的那個小萬曆了。小萬曆很隨意地搪塞他媽說:“噢,沒什麼,馮保這老奴受了張居正的盅惑,犯了點錯,我過不久自然會把他召回來的,您老就放心吧!”
你看,他跟他媽說話的語氣也從謹小慎微變得有恃無恐了。
李太後這時候早已經沒有垂簾聽政、控製兒子的能力了,而能幫她鉗製兒子的張居正也已去世,所以她拿這個兒子再也沒辦法了。所以她打這以後,對於國事一律不再過問,甚至張居正被兒子反攻清算她也不管,因為她聰明的李太後知道,她再也管不了這個兒子了。
要知道,小萬曆說這話的時候,張居正還沒被反攻清算呢,張居正在國家行政層麵那還是已故的太師和首輔,還是萬曆新政的總導演與總策劃,還是大明王朝最大的功臣,而小萬曆已經能很隨意地說出馮保是受了張居正的盅惑,可見他已經不需要再掩飾他在心底對張居正的厭惡與仇視了。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場上的奴才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主子的心思。小萬曆既然有這個心思,立馬就有人投其所好,在馮保案後不久,就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屍骨未寒的張居正。
導致小萬曆下決心清算張居正的導火索主要是遼王府舊案。
先是有人投小萬曆所好誣陷張居正弄權、貪汙,但都是空說,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所以小萬曆也不敢真的下手,畢竟張居正為國家的貢獻擺在那兒,你也不能空口說白話。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小萬曆要對張居正來個莫須有,看來他還沒這膽量。
但“莫須有”隻是誣陷中最無恥的境界,它是要誣陷你卻不需要任何證據。它往下還有多種境界呢,弄點證據有什麼難的呢?法庭上的偽證我們還見得少嘛,更何況“朝廷”遠比“法庭”要黑暗得多!所以很快,有關張居正弄權、貪汙的證據就出現了,這就是張居正陷害遼王並侵占遼王府財產案。
在某些神秘人士的唆使下,張居正那位小時候的玩伴遼王朱憲火節的遺孀王氏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告禦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