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講 生前身後之名(尋找張居正)(2 / 3)

為什麼呢?

道理很簡單,一句老話——“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相”!

上至崇禎皇帝,下到文人士大夫,在農民起義和異族入侵的曆史洪流麵前,都意識到大明王朝到了生死危亡的關頭。誰能挽狂瀾於即倒?誰能扶大廈於將傾?誰能為大明王朝再降生一個張居正來呢?

第一個跳出來如此呼喊的人,大家絕對想不到,我估計泉下有知的張居正也絕對想不到。他就是在奪情倫理風暴中號稱反奪情五君子之一,而且是五個人中把張居正和萬曆新政罵得最凶、罵得最狠的鄒元標。

鄒元標因為反奪情,在廷杖中被打斷了雙腿,落下了終生殘疾。過後又被流放到雲貴邊遠山區,弄得渾身都是病。他晚年曾經說,每到陰雨天,那叫一個“天陰雨濕聲啾啾”啊,渾身的骨頭縫裏都疼痛異常,有時痛得竟然忍不住要哼出聲來。這可以說,都是拜張居正所賜的。

鄒元標後來成為東林黨的領袖,在國破家亡的嚴峻形勢下,他開始反思張居正的萬曆新政,並最終認為隻有張居正的改革才是救國的良方。他上書崇禎皇帝,主張為張居正平反昭雪,結果得到朝廷上下的一致讚同。到了崇禎三年,張居正生前的名譽才得到完全的恢複。

張居正當年孤身一人誓把改革推行到底的時候曾經說過:“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他的那個當過狀元的兒子張懋修在窮盡餘生編定了《張太嶽集》之後也說:“留此一段精誠在天壤間,古人所謂知我罪我,先公意在是乎。”

這個“知我罪我”的典故出自孔子。孔子編寫完《春秋》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那意思是說我做的這些事,寫的這本書,後人一定會毀譽不一、褒貶不一的,但我隻要認為這是對的,是有價值的,不論別人如何評說,我都會堅定地做下去。

張居正引用孔子的這句話,是說他不會在乎那些生前身後之名,他看重的是他生前的理想,是他的改革大業,哪怕為此擔上千古的罵名,他也會昂首前行。

而他的兒子張懋修在抄家時自殺不成,後來忍辱偷生,為父親編寫文集,也是要把父親張居正的這種精神宣揚下去,這就叫“留此一段精誠在天地之間”!

宋代的辛棄疾他的名作《破陣子》裏說“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張居正“了卻”了“君王”的“天下事”,可是當時並沒能“贏得生前身後名”,可即使這樣,他留在天地間的那種精神卻也是永遠不朽的。

那麼,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呢?

這就要說到我在張居正故居流連忘返時所產生的第二個強烈的感慨了。

精誠

張懋修說他爹“留此一段精誠在天壤間”,那麼,張居正留下的這一段“精誠”,或者說這一種精神,到底具有怎樣的內涵呢?

我個人認為,精神這種東西是可以遺傳的,尤其是對於一個家族、甚至是對於一個民族而言。要想知道張居正到底留下的是何種精神,我們不妨來看看張居正的後人——他的子孫的表現。

在亡國的崇禎皇帝當政的十七年裏,他雖然也想勵精圖治,他雖然為國事操心得二十多歲就白了少年頭,但可惜,天下已再無張居正。天下多的是亂世之梟雄,朝廷卻沒有一位治世之能臣。崇禎皇帝也隻能望洋興歎,無可奈何。他於崇禎十三年下旨讓張居正死去的長子張敬修世襲張居正生前的榮譽,並起用了張敬修的長孫、也就是張居正的長重孫張同敞,希望他能夠繼承祖先的光榮傳統,救大明於水火之中。

張同敞一介書生,從此便投入到戰火燃燒的歲月裏去了。

到了崇禎十七年,北有清兵叩關,南有李自成的起義大軍直逼京師,崇禎帝無兵可調,就寄希望張同敞可以借張居正的聲名和影響去南下調兵。

張同敞千裏兼程,可惜他兵還沒召集多少,崇禎帝就已經吊死在煤山了,隨後清兵入關,大明朝真的是亡國了。張同敞的同學好友都勸他應該遠身避禍,以保張家的血脈,因為張同敞到這會兒還沒有後代。可張同敞卻說:“先祖為國,常思死而後已,我怎能做個不肖子孫呢?”

那意思是說,我的曾祖張居正為國家可以不計榮辱、不計生死,我當然要像他老人家一樣,在國家危難關頭挺身而出,怎麼能隻顧自己的安危呢?我要這樣的話,死後有何麵目去見我的曾祖父呢?

你別說,張同敞想起當年張居正外除邊患,內平叛亂,一手創建出一個中興而鼎盛的大明王朝,就感覺頗為自負。

祖先的血液在他的身體裏流淌,他明知明王朝大勢已去,可他一定要做些什麼,要像他的祖先張居正那樣為國家做些什麼,無論成敗得失,無論功過是非。

他先是幫助南明小朝廷積極籌劃抗清大業,後來弘光政權滅亡之後,他又趕到雲南保著永曆皇帝,誓死抗清。永曆帝封張同敞總督的官職,讓他協調各路兵馬。可實際的兵權卻都在各路的將領手中,大家人心思散,根本不聽指揮。張同敞隻有希望能以一腔熱血感動所有的人。所以打仗的時候,他作為一介書生,前進的時候,總是一馬當先,而士氣動搖的時候,他則端坐不動。多少次,他以個人的氣概穩定了軍心,漸漸地,他取得了將士們的信任與愛戴。

可畢竟大勢已去,畢竟獨木難支。永曆五年,也就是在張同敞堅持抗戰了八年之後,清兵攻入廣西,永曆帝逃往梧州,桂林的軍隊潰散,隻剩下一座空城。而抗清名將瞿式耜留守空城,堅決不肯走。張同敞聽說之後,隻身一人,泅水渡江,來見瞿式耜。

瞿式耜見到張同敞說:“我為留守,當然要死在桂林。總督你沒有守土的責任,還是離開吧!”

張同敞握著瞿式耜說:“古人恥獨為君子,先生為什麼不讓同敞我與你共生死呢?”

聽了這話,瞿式耜熱淚盈眶,說:“別山,你不愧出自忠孝之家!”

別山是張同敞的號,瞿式耜那意思是說,你真不愧是張居正的後代啊!

瞿式耜端出酒來,外麵風雨大作,二人則正襟危坐,秉燭達旦。

天亮的時候,清兵攻入桂林城。投降清軍的定南王孔有德直衝帥府,看抓住了瞿式耜,非常高興。他不認得張同敞,就問此人是誰。結果張同敞開口一篇長篇大論,把孔有德賣祖求榮罵得狗血噴頭。孔有德惱羞成怒,當時命人打斷了張同敞的雙臂,並挖掉了張同敞的一隻眼睛。可張同敞依然怒罵不止,當孔有德知道這就是張居正那位有名的曾孫後,也不敢下手了。他把瞿式耜和張同敞下在大牢裏,想把他們勸降,這兩個人若是能降,下麵的仗就不用打了。

可惜他算盤雖然打得好,但根本就是找錯了人。這兩人要是肯降,還會在風雨之夜獨守一座空城嗎?

張同敞和瞿式耜被關在獄中,兩個人的牢房隻隔一堵牆,兩個人就彼此談笑吟詩,互相鼓勵。張同敞的《自訣詩》序裏說:“被刑一月,兩臂俱折。忽於此日,右手微動,左臂不可伸矣。曆三日,書得三詩,右臂複痛不可忍;此其為絕筆乎?”

那意思是說,在被關押的一個月裏,因為受刑,兩臂都折斷了。有一天忽然右手可以微微動彈,但左手一點都不可以動,就憑著這隻可以微微動彈的右手,他寫了三首詩。因為右手隻是能微微動彈,他這三首詩整整寫了三天。等到寫完這三首詩,右手再也不能動了,同敞知道,這大概就是自己的絕筆作了。

我們來看其中的一首說:

“彌月悲歌待此時,成仁取義有天知!衣冠不改生前製,名姓空留死後詩。破碎山河休葬骨,顛連君父未舒眉。魂兮懶指歸鄉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這詩是說自己要殺身成仁,舍身取義了,而自己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如今山河破碎,國破家亡,也無所謂什麼死後安葬,入土為安,就算是我的魂魄,在我死後也不會隻想著回到家鄉去,而是要像我的祖先張居正一樣,到我大明的曆代皇陵那裏去拜謁。以此來告訴世人,大明雖亡,但張居正的子孫自有代代忠骨,浩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