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 / 3)

我也扯了扯:“我知道。”

他又拉了拉:“我抱你進去好不好?”

我也又扯了扯:“好。”

“新郎新娘不許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旁邊有人急忙出聲提醒,接著便被眾人一哄而上的簇擁了進去。

一把新斧子置於被褥之下,而我被安排坐在上麵,寓意坐享其福……好硌屁股啊,也不知這些古人怎麼想的,就不怕新娘子順便取出斧子謀殺親夫?

一杆象征著稱心如意的喜秤挑開了大紅蓋頭,還沒等我抬起眼睛,寓示著早生貴子的大棗、花生、栗子便像雨點般的砸來……胤禟樂嗬嗬的撫了撫我的發,再摸摸自己的頭,以示夫婦白頭偕老……行合巹飲交杯酒,同吃子孫餑餑,又進了‘長壽麵’……喜娘們將我們的衣擺牢牢地結在了一起,一邊說著祝福的話,一邊輕輕退了出去……我趕緊從斧子上跳了起來,卻被連著的衣襟一帶一扯,險些跌倒,好在老九眼疾手快,將我一把撈進懷裏,四目膠著在一起難分難解,室內的溫度似乎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臉兒發燒心兒狂跳手心冒汗,老九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閉上了眼睛……

一陣異常響亮興奮的《阿察布密歌》在屋外倏的響起,我和老九像做賊似的倏的分開,屋外似乎來了不少人,老九苦笑起來:“按照習俗,唱完合婚歌,那群狼兄虎弟就要進來鬧洞房了!……董鄂,你要有心理準備,咱們今兒可能會被折騰的很慘……”

“為什麼?”

老九臉紅了:“以前我心理不平衡,鬧他們洞房時有一點點過分……”

靈光一閃,同時向後窗瞄去……推開窗戶,跳出窗外……同時,聽見洞房的門被推開,一幹親貴子弟湧進來鬧洞房了……顧不上再細聽,趕緊手牽著手狂奔起來……我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跑了一會兒便自動‘宣告陣亡’,被老九大笑著背了起來,繼續踏著雪地裏的碎瓊亂玉逶迤而行,月光猶如流動的水銀,在皎潔的大地上漣波蕩漾,把臉埋進老九溫暖的頸窩,一句一句的教唱著‘雪中情’:“寒風嘯嘯,飛雪飄零,長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晨,往事如煙雲.尤記別離時,徒留雪中情……唯有與你同行,與你同行,才能把夢追尋。”

突然,聽見老九喃喃的低語:“葶兒,原來這世間真有一種感覺叫妙不可言。”

進入一個自成體係的獨立院落,但見院落中,一株蒼勁拙樸的油鬆、一株風雅華貴的白皮鬆、一株直聳雲天的雪鬆,還有一株分外妖嬈的灑金千頭柏。

胤禟將我放了下來,指著庭院中間道:“待雪融了,咱們就在那兒合種一棵合歡樹,每年九月的時候,金黃色的合歡花會像絨球一樣一簇一簇的,清香襲人,咱們就在樹下納涼……”

“好啊,”我拍手笑道:“合歡酒能解鬱安神,理氣開胃……咱們可以送些給宜妃娘娘、外祖母、蘇嘛喇姑和惠妃娘娘,剩下的,我泡合歡蜜茶給你喝。”

“怎麼還是宜妃娘娘?該改口叫額娘了!”

“誰叫你罵我了?”開始使壞擰人。

“嘿,誰罵你了?”

“瞧瞧,又是鬆又是柏的,你的意思分明是說,董鄂.菀葶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而愛新覺羅.胤禟卻是‘鬆柏之質,經霜彌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趁機再擰兩下。

“我突然想起來了,”胤禟親昵的死握住了我施虐的手:“有人曾罵我是不知羞的狗,頂風臭十裏的混蛋,還有什麼‘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對吧?還咬過我擰過我踢過我揍過我,沒錯吧?……”

威脅十足的壓迫感在黑眸深處跳躍膨脹,狡黠促狹的表情卻又讓人捉摸不清底牌,奇怪,這還是那個任我搓圓搓扁的九阿哥嗎?

剛使勁將手抽回,眼前卻是一陣天旋地轉……直到被放在了一張軟綿綿的厚塌上,眼珠子骨碌了一圈,似乎是個極大的書房:“這是哪兒?”

他脫去外衣,蹬掉靴子,魚躍而上,我卻突然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胤禟,我還沒準備好,你聽我講嘛……”一個熱吻毫不客氣的奪走了所有的呼吸和神智,待嘴唇再獲自由的時候,我已經暈忽忽的什麼也想不起來了……“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天鵝絨般輕柔的淺吻來到頸際間遊弋輕啄……“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沁人心骨的嗓音溫存而魅惑……“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發簪被拔下,如雲的秀發鋪陳在枕上被輕攏慢撚著……“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鞋襪被盡數剝去,聲音噶然而止,夜的靜謐令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纖白的裸足被緊緊的握住,突然,毫無任何預警的,他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呼出聲,頓覺一股醺暖的熱流在肌膚下氤氳浸淫,蒸發出無法遏製的羞赧酡紅……

正你儂我儂,忒煞情多……院子裏突然人聲鼎沸,“九哥,”是老十的大嗓門:“你再不出來,咱們可要破門而入了!”

“是啊,九弟,風水輪流轉……哥哥們可要報仇了!”似乎是三阿哥胤祉的聲音……連文質彬彬的老三也……對了,老三有個側福晉好象是前年納的。

“九弟,你已犯了眾怒,還不快快出來領罰!”連向來冷漠的七阿哥胤佑也……

“九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倒是沒錯,不過在雪地上留下供我們追蹤的足印就是百密一疏了,哈哈!”老十四幸災樂禍的很……

老九痛苦的呻吟起來:“天哪,居然挑在這個節骨眼上,早知當初就……葶兒,我出去打發他們……”

他怎麼光著腳就出去了,我怕他凍著,急忙起身提上靴子,可……現在披頭散發又是赤足大仙……隻好拉開一道門縫,將靴子扔了出去,又火速將門合攏……頓時,外麵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哄笑,隻聽五阿哥胤祺大聲笑道:“弟妹莫急,胤禟他是自作自受,放心吧,都是自家兄弟,再怎麼著,也會給他留口氣的……”

我哭笑不得,透過門縫,窺見大夥完全不理會老九的告罪討饒,一窩蜂而上,捉手的捉手,抓腳的抓腳,將他橫生生的舉了出去……老九啊老九,你之前究竟……為什麼連你一母同胞的五哥、最最鐵杆的八哥十弟都不幫你了……

新婚之夜居然過的這麼風起雲湧的……點燃氣死風燈,在書房裏百無聊賴的東摸摸西摸摸……這是什麼?……猛的興奮起來,竟是康熙皇帝禦筆親批的一份奏折,關於黃河河源考察的!……先看皇帝親批:吾兒能想到此一層,朕心甚慰,準了!特撥銀八千兩,著拉錫、舒蘭等擇日同往……再看胤禟的……嗯……見解精辟,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情真意切……“其三,大運河途經六省,縱貫南北,溝通黃河、海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舉國半數之糧食、鹽鐵、金銀、布帛、茶葉等國計民生之物資均賴其運輸,實乃國家之命脈所在,然曆朝曆代,黃河屢屢泛濫,洪水退卻留下之淤泥造成運河數次嚴重堵塞,元末時,江淮陷入戰亂,元軍與起義軍對峙,因運河阻塞,糧食軍資無法及時運抵,元軍慘敗,最終改朝換代,故,實地勘查黃河水文,建立……其四,黃河乃華夏之圖騰,追本溯源、知而後治實乃攻心撫民之舉,正如皇阿瑪之教誨:萬夫之望,需剛柔相濟、恩威並施……惟有因勢利導,潛移默化,才能從‘以漢製漢’到‘以漢治漢’,最終滿漢一家。”

我合上奏折,心情久久難以平複,記得史書記載:康熙四十三年,康熙帝命拉錫、舒蘭探黃河河源。他們到達星宿海,發現星宿海上源還有三條河流,但並未追至源頭……為什麼竟隻字未提及胤禟呢?為什麼他們抵達了星宿海就止步了呢?其實,位於星宿海西南數百裏的阿勒斯坦郭勒河(即今卡日曲)才是真正的黃河正源……我一定要跟去,督促他們,不許半途而廢!要讓這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發現,提前八十年……真的可以改變曆史嗎?倘若可以改變,雍正四年時,胤禟就不會受盡折磨,在壯誌難酬的遺憾中淒慘死去……雍正皇帝,胤禛,四哥,歡喜佛……突然心亂如麻……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胤禟回來了,趕緊收拾好心情撲過去開了門……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影抱著一壇子酒立於門口,清瘦的仿佛會隨風化去一般……眼前一片模糊,急忙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突然,他伸出一隻手指,揩去我一滴淚水,放進了嘴裏,喃喃道:“澀的,我還以為你的淚,會和人一樣恬美。”那一刹那,他沉溺在內心世界中,表情閃爍過七情六欲悲歡離合……

脫韁的情緒終於被控製住,我看見十三斜倚在院門口,看來,是他帶他來的,清了清嗓子:“四哥,您回來了……您能來參加胤禟和我的婚禮,真好。您知道嗎,倘若沒有您的祝福,我們會很難過,真的。”

“你的女兒紅……”一壇子白玉腴塞進了我的懷裏:“這次辦差,順道去取回來的,隻為‘有始有終’罷了……並不是對你們的祝福。”

去京城之南的魯地辦差,卻‘順道’跑到了京城之北的木蘭圍場,這道可真“順”啊!“四哥,你為什麼送我歡喜佛,它讓我很不安。”

“因為一首彈唱的傳奇,賣這尊歡喜佛給我的那個喇嘛唱的,你想聽嗎?”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

“我孤鶴野雲的仙夢,而今都已幻入空冥,二十餘年的內心驕傲,都降伏在你冰雪的聰明……一切繁華在我隻是曇花過眼,眾生色相到明朝又是虛無,我隻見夜空中的孤星一點,永恒不滅如你漆黑的明眸,指引我去膜拜,叫我去祈求……歡樂的時光如電光火石,旋即又消弭於漠漠長空,卻帶不走那一瞬間留下的,愛恨交織的絕戀!”

他伸出手剛觸到我的發際,卻又如觸電般的縮回,他退後一步,轉身離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動了情,衝著他的背影哭喊:“四哥,你終會比我們幸福的,請您一定要比我們幸福!”

看著癱在塌上鼾聲如雷的、終於被‘良心發現’的眾兄弟們還回來的人,不禁又氣又惱,索性用腳趾狠狠夾住老九的鼻子:“德行!醉得跟堆爛泥似的!”

“胡說,你相公站著是玉樹臨風,躺著也是‘玉倒山頹’……”鼾聲如雷的人突然回光返照,眸子還清亮的出奇,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賊笑起來:“八哥在我喝的那幾壇子酒裏兌了水……剛才有誰來過院子嗎?”他狀似不經意的問道。

“四哥和十三弟來過,將以前埋下的女兒紅送給我當賀禮。”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所以你哭過了?為什麼?”他重新栽倒在塌上瞪天花板。

“我也不知道,當時情緒很複雜。”

“你對四哥的感覺也很複雜?”他翻了個身,背對著我,像陳述也像疑問。

“是的,有敬有懼有憐有歉疚……總之說不清楚。”

“那麼對我呢?”他的聲音平靜的出奇,隻是背崩的緊緊的,拳頭攥的死死的,上麵青筋畢露。

“對你的感覺很純粹,就是……喜歡……呃,愛慕。”

他倏的翻過身來審視我半晌,終於騰的跳下了榻,展眉笑道:“其實,倘若我是四哥,可能會比他更過分,算了……嘶——快憋死我了。”

……

聽著他在牆角處邊哼小曲邊對著夜壺淅瀝嘩啦的開閘放水……突然覺得隨意而溫馨:“哎,你和拉錫、舒蘭他們,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快了,要趕在黃河淩汛之前,淩汛後有桃花汛,桃花汛後是菜花汛,還有伏汛和秋汛……這一趟探訪黃河源頭,除了祭祀河神,收集水文資料,還有就是沿途選址,為日後建立水文觀測站打下基礎……葶兒,我把沿途的代表景致畫下來送你可好?對了,把想要的東西開張清單給我,我好去辦。”

聽這語氣,似乎是沒打算帶我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想要三個吻……”

“得令!”胤禟登時興奮的跟個猴兒似的蹦了過來。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用手將其湊過來的腦袋死死抵住:“分別在三處地方。第一處,在黃河位於秦(宜川縣)與晉(吉縣)相交的壺口瀑布上,意為永接秦晉之好……第二處,是蒙古烏海境內的胡楊島上,該島乃黃河中極其罕見的灘島,據說島上的胡楊皆雄雌相依而生,被稱為夫妻樹。胡楊有‘生長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後千年不朽’之美譽,意為你我之情綿綿無絕期……第三處,便在黃河之源,史書記載:文成公主嫁往西藏,吐蕃王鬆讚幹布在河源親迎……胤禟,讓我做你的文成公主好嗎,咱們一起去探訪真正的黃河之源!”

他顯然被說動了心,躊躇道:“可是,隨行的都是男子,你……”

“學花木蘭假鳳真凰羅。”

“一路可能會風餐露宿,辛苦的很。”

“人生在世誰不辛苦,你難道想將我像豬一樣圈養起來嗎?相信我,我會成為你們的夥伴而不是累贅。”

“好!不過要去那麼久,額娘那邊得想個糊弄過去的法子才好。”

“嗯……就說你一連三天都做同一個怪夢,夢中神人說我將遭遇人生一大劫難,唯有上五台山去吃齋念佛數月才化解的了……”

“滑頭!”胤禟指著我笑著歎氣,但轉眼間又換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淒慘模樣:“哎,這回可真是啞巴吃了黃連,洞房花燭夜,守著活色生香的如花美眷,卻偏偏要做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為什麼呀?”我笑眯眯的明知故問。

“倘若有了身孕你還怎麼去?董鄂.菀葶,你真是個磨人的主。”胤禟氣哞哞的抱著枕頭倒在榻上,似乎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過了會兒,又抬起頭來警告道:“可別像那天那樣摩挲我啊,我的定力可不怎麼好。”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法子的。”早就準備好了‘法寶’。

“喝藥會損害你的身體,絕對不行,”胤禟拒絕的直截了當,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有點硬,忙又柔聲道:“聽說做和尚的人都挺長壽,我也想長壽不是?”

“胤禟,”我欲言又止,怎麼向這位古人夫君解釋生理知識和避孕套呢,真是別扭的很:“嗯……遠古神話裏,男子和女子就跟天和地的關係一樣……所以,天行健,代表的是男子的創造力;而地勢坤,代表的是女子的生產力……天和地是通過天地造化的雲雨來交流的,天降的雨水滋潤了大地,大地就孕育出了生命……所以,倘若不讓雨水滲透進地表,就不會受孕了……你別那樣看著我呀,難道你額娘沒教過你這些粗淺的道理嗎?”

“還真的沒有,”他很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那我可以請教一下,你額娘有沒有教你要怎樣才能不讓雨水滲透進地表呢?”

“打傘!”

……

翌日清晨,筋疲力盡的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傻樂:原來我國第一個使用避孕套的男子,竟是康熙帝的皇九子,不知這算不算改變了曆史……記得清朝首個出訪歐美的外交譯員、光緒皇帝的英文老師張德彝是第一個將英國人發明的避孕套介紹給國人的,他痛斥道:外國人有恐生子女為累者,乃買一種皮套或綢套,雖極倒鳳顛鸞而一雛不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惜此等人未之聞也。倡興此法,使人絕嗣,其人也,罪不容誅矣!……其實,仔細想想,胤禟真算是這個時代的異類了,這個時代視農業為根本,視商業為末流,而他偏偏立誌做一名皇商;這個時代講究為官為政之道,八股取士製度使得廣大讀書人死啃四書五經、揣摩八股文章,熱衷於科舉功名,對自然科學毫無興趣甚至排斥有加。而他卻身體力行,歡喜的緊;這個時代保守而壓抑,而他偏偏對新生事物有著骨子裏的熱情……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義無返顧的愛上了他吧。

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中,又耳鬢廝磨了好一會兒,我突然清醒過來:“什麼時辰了,你怎麼還不去早朝?”

“日上三竿了,還不是怕你醒來後抱怨什麼‘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之類的……”

“嗯……那我就抱怨‘癡漢偏騎良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好了……別嗬癢癢啊……哎呀……”眼淚都出來了,這家夥真是惡毒,難怪人們都說什麼癡情郎風雨無阻,薄情人如狼似虎……

在新婚後的第十五天,我們一行人等踏上了探訪黃河源頭的‘西遊’之路……除去胤禟、扮做長隨的我、康熙親點的拉錫和舒蘭,以及為康熙帝充當翻譯工作的葡萄牙傳教士穆景遠以外,還有兩個‘特別’的人:戴梓的長子戴京和次子戴亮,原來兩年多前,胤禟未能令康熙回心轉意寬恕遭不白之冤的天才戴梓,失望之餘卻又想法將戴梓的兩個兒子接進京城,此二子皆非等閑,於今年同中武舉,作為本次的護衛人員,一同西行。

走潼關、穿龍門峽,經壺口瀑布,再到河南盂津,一路逆流而上疾行至內蒙古河口鎮……中途休憩飲馬,傳教士穆景遠靠過來抱怨了:“九阿哥,為什麼要趕這麼緊?慢慢來不好嗎?”

胤禟嬉皮笑臉的和他鉤肩搭背道:“老穆啊,蘭州到內蒙古河口鎮、鄭州花園口到入海口這兩個河段是黃河淩汛災害的易發河段,咱們得搶在淩汛之前,抵達前一個河段進行觀測,至於景致嘛,可以回來時慢慢看……黃河平均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淩汛更是年年都來,被認為是人力不可抗拒的,故有‘淩汛決口,河官無罪’,‘伏汛好搶,淩汛難防’之說……”

我問道:“胤禟,咱們具體去哪裏看淩汛?”

“去利津,那裏淩汛災情最突出,每年都溢堤,兩年一決口……咱們從京城出發前,皇阿瑪說今年要派欽差到那裏直接駐守,要看看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那你知道欽差會是誰嗎?”

胤禟想了想道:“可能是大哥四哥八哥中的一個吧。”

拉錫插嘴道:“九爺,奴才猜多半會是四爺,臨行前奴才被萬歲爺召去訓話,在門口聽皇上對四爺說:倘若能夠製服這條動輒撒野肆虐的黃龍,便能得到當地的民望和人心……”

四爺?心陡然一緊,這兩兄弟碰麵,不知會是什麼光景?

卻被人輕輕拉了拉袖子,我轉過頭,卻見穆景遠一臉奇怪的盯著我猛瞧。

“你剛才直呼九阿哥的名諱,可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你真是他的長隨嗎?”洋傳教士誇張的睜大了‘縫眼’……嗯……終於能看出瞳仁是藍色的了,“長隨不都是孔武有力、經久耐用的嗎?可你卻纖白明晰的尤勝女子……大夥兒都在猜你是不是九爺養的兔兒公呢?”

兔兒公?我差點噴血……男人,你們的名字叫‘八卦’!當即沒好氣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就像你們西方人常說的什麼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憑什麼長隨就非得孔武有力了?是誰規定纖白明晰的長隨就非得是誰誰誰養的兔兒公了?無聊!”

……

結果從那天起,我還真膽戰心驚的發現:隻要老九跑過來一俯首一貼耳、一眉來一眼去、一含笑一嗔視、一噓寒一問暖,周圍的人便都是默契十足的交換著了然的眼神,那表情分明在說:看吧!鐵定是兔兒公無疑了……真是氣煞我也!

更為可氣的是,穆景遠從我口裏聽到‘哈姆雷特’後,便認定我是可造之材,天天纏著要跟我傳達上帝的福音……攪擾的別人不勝其煩可他偏偏還樂此不疲……後來他一提亞當夏娃我就說伏羲女媧;他扯耶和華和摩西,我就擺釋加牟尼和觀音;他吹《聖經》我講《論語》,反正當麵鑼對麵鼓的杠上了……

就這樣一路來到了烏海境內,穆景遠突然抗議了:“噢——葶兄弟你也太不專一了,我隻信仰基督和上帝,而你卻信佛信道又信儒,這怎麼可以?”

一得空就蹭到旁邊來看洋神甫和‘兔兒公’吵嘴的九阿哥忙插嘴道:“這怎麼不可以?葶不是不專一而是兼收並蓄、厚德載物……比如說華夏最具典型代表意義的圖騰——‘龍’吧,便是由不同的圖騰糅合而成的綜合體,它能潛能遊、能飛能走、能隱能顯、能伸能縮……升則飛騰於九天吞虹吐霧、行雲布雨;潛則隱匿於深淵韜光養晦、自得其樂……‘龍’有‘九似’:蟒身、鹿角、鯉鱗、蛟吻、牛耳、鯨須、蜃腹、虎目和鷹爪,象征著天下九州的整合統一,龍分割開來是九種凡獸,合起來便是兆端禍福、主江海、定山川的神瑞,故九州又有神州之稱……老穆啊,不光是佛儒道,滿族的薩滿教、回族的伊斯蘭教等等,在神州都有包容它們的一席之地……”

就在穆景遠被老九侃的一愣一愣之時,在前探路的戴京戴亮飛馳而返:“九阿哥,今年的淩汛比往年提早了幾日,前麵彎道處已經卡冰結壩,開始淩塞壅水了,形勢很不妙啊!”眾人皆是一驚,齊齊向前趕去……

“河套地區,黃河一改由西向東的流向,走了一段由南向北的路,因此,當上遊開河融冰時,下遊往往還處於封凍狀態,上遊大量的流冰向下湧,形成較大的冰淩洪峰,而河套段的河麵冰層很厚,阻塞水流和浮冰下泄,極易在彎曲、狹窄河段卡冰結壩、阻擋水流,從而抬高水位,造成漫堤甚至決口的災害。”老九神色凝重,耐著性子向穆景遠解釋‘淩汛’成因……

“曆年又是怎樣應對的呢?”

“因為有‘淩汛決口,河官無罪’的條例,所以河官往往是不作為或簡單的加固堤壩和祭祀河神,到時就看是越來越瘋狂的水壓是先衝毀堤壩還是先突破冰壩……”

我不禁納悶了,記得在現代,黃河淩汛,出現卡冰結壩的威脅時,都會出動飛機、大炮等炸毀冰壩的呀,難道在這個時代還沒有這樣做過?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開口問問:“胤禟,為什麼不出動紅衣大炮或子母炮將冰壩炸毀呢?”

胤禟愣了愣,回過神來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嚷道:“什麼?再說一遍!”

我嚇了一跳,見眾人也都是一副聞所未聞、不可思議的模樣,便漲紅了臉囁嚅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個集結而成的冰壩扼住了黃河行進的咽喉,是症結所在,炸毀它比加固堤防有效,正所謂揚湯止沸弗若釜底抽薪。”

“對啊,為什麼以前就沒有人想著去做呢?”老九陷入了沉思:“嗯……綠營是不可能配備炮營的,最近的旗營……對了,這裏地理位置特別,處於寧蒙交界又直接麵對向來不安分的漠西蒙古,旗營的確配備有炮營,也許真能成也說不定,可惜我沒有這個權力,不過欽差有便宜行事之權……走,咱們去瞧瞧欽差究竟是誰!”

……沿途行來,隻見巡視加固堤防的人群正幹的出奇的賣力,有差役、有富人的家丁、綠營的官兵還有一些自願上堤的年輕人,隨著水位的明顯上漲,跑來焚香獻禮、祭祀河神的人也是一撥又一撥……什麼?欽差是皇四子,此時他正在最危險的一段堤壩上大擺酒席?所有的文官武官河道富豪等一應俱全、戰戰兢兢的在那裏作陪,欽差大人不叫散席,誰也不敢走,所以向來‘財來伸手、禍來開溜’的官差衙役們和唯主子馬首是瞻的家丁們全在頂頭上司和主子‘以身作則’的嚴厲監督下,乖乖的待在堤壩上賣力呢……

此時正值乍暖還寒的初春,堤壩上依然寒意襲人,不過比起鐵青著臉訓話的某人來,這點寒意還隻是小巫而已……欽差大人炯炯生輝的精眸正迸發出凜冽的寒光,眉毛銳利得跟刀子一樣,薄唇噙著輕蔑的冷笑:“怎麼,舍不得?阿爾泰,就你家族霸占的那塊地方的房屋人口牲畜相對最少,所謂斷指而存腕,害中之取小,利中之取大,你腸肥肚滿、富的流油的,損失點也不會傷了元氣……就這樣定了,隻要水位上升到最後的警戒線,就炸開你那一段堤瀉洪!你,你,還有你,去……”

“四哥好魄力啊!”老九笑容滿麵的穩步向前,老四一看是他,神情緩和了不少,熱情的迎上前來,我把鬥笠按的低低的,隱在外圍……兩位‘尊貴’的皇子開始旁若無人的咬起了耳朵,一副毫無芥蒂的‘哥倆好’模樣……但見老九使出渾身解數的說服老四,老四濃眉微顰,猶豫了一會兒,擰過頭來叫了一嗓子:“隆科多!”

隻見一位三十出頭的驍騎協領裝扮的軍官迅速出席上前打了個千兒:“奴才隆科多向四貝勒、九阿哥請安!兩位爺吉祥!”

原來駐防此處的旗營最高長官是隆科多?等等,難道是那個隆科多?……隻見此人身材還算魁梧,容貌普通的就像一把家常的飯勺,唯有那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勉強增添了一份英氣……四阿哥對他說起炮營調炮的事……

隆科多麵露難色道:“不是奴才駁您麵子,實在是一來動用炮營要向提督和統領申請報備,這一來一去至少兩天時間……而且就算奴才此番豁出去壞了規矩,可這紅衣大炮每門都重兩千八百多斤,從炮營運抵卡冰結壩處,也至少需要一天工夫,按這水位上漲的速度,恐怕也來不及……而且紅衣大炮的精度也委實令人擔心,萬一沒轟垮那冰壩,倒將堤壩給毀了可如何是好?……請爺三思。”

次席上河官裝扮的一大腹便便的中年文官也出席勸阻道:“用火炮轟毀冰壩,聞所未聞,前人也從未嚐試過……淩汛本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災,兩位爺率屬下們盡力即可,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

沒人理他,老九上下打量著隆科多,‘溫和’的獰笑道:“隆科多,我問你,為何對子母炮隻字不提,欺負四哥和我沒帶過兵嗎?……子母炮每門重95斤,口徑9分6厘,全長五尺六寸,通髹以漆,還專門備有馱在馬背上的炮鞍,利於行軍涉險,有準星和照門,精度極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近一批裝配到貴營的三十門子母炮是康熙三十九年由佛保、碩思泰監造完成的……爺說的可有半句錯?不錯,你是大阿哥胤禔旗下的人,難免不拿正眼瞧咱們幾個其他的阿哥,不過爺就奇怪了,四貝勒是欽差,有便宜行事的權利,代表的是皇上的威儀,你這樣推三阻四的,莫非根本不將皇權放在眼裏?”

大阿哥胤禔旗下的人?我愣了愣……對了,隆科多投靠的第一位主子是大阿哥胤禔,康熙四十八年大阿哥垮台,隆科多被牽連,被削去一切職務,賦閑在家數年……至於後來怎麼又重獲康熙賞識提拔,又怎麼和四阿哥勾搭上了,就是曆史上的謎題了……

隻見隆科多冒出了冷汗,撲通跪在了地上:“奴才不敢!”

老四發揮出了‘冷麵修羅’特有的殺傷力:“隆科多,你是孝懿皇後的親弟弟,按理說我應該尊你一聲舅舅……”他頓了頓,從牙縫裏一字一頓的蹦出兩個字:“舅舅!”這聲音仿佛來自地獄般沒有半點溫度和熱氣……

隆科多被嚇的一激靈,顫聲道:“奴才這就去辦,三個時辰……不,兩個半時辰內,定讓子母炮準備就緒!”

我似乎看見老九和老四交換了一個稍瞬即逝的得意的眼神……不知,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河水持續上漲,雙方激烈對峙,時間飛快流逝……

隆科多的三十門子母炮被害怕驚擾了河神的人們死命阻截在了堤壩上,進退兩難……人們的意思很明確:向黃河開炮,就是對河神的大不敬,必遭報複!

真是一波剛平一波起……九阿哥試圖對恐慌的人群進行科普教育,可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又豈能在朝夕之間醍醐貫頂呢?神權蓋過了皇權,大家不買帳……烏海地處寧蒙交界,故反對的人群中蒙回漢都有,倘若動用旗營驅逐鎮壓,隻怕引出民族糾紛來不好收場……老四的目光愈來愈冷,臉色愈來愈黑……老天,倘若他鐵腕,將是兩敗俱傷,得不償失?倘若他放棄,豈不又功敗垂成,半途而廢?

腎上腺素瘋狂的分泌,其結果是:一條雞鳴狗盜、旁門左道的邪惡計策躍出腦海揮之不去……此次探訪河源,有一項重要任務便是在黃河的源頭祭祀河神,因此準備了專門的道具和服裝,何不讓這出戲碼變質上映呢?……可是這樣一來又將和老四打照麵……可正如他說的:斷指而存腕,害中之取小,利中之取大……哎,大不了日後胳膊折在袖子裏,打落的牙齒和血吞,先解決眼前的,再考慮眼前以後的!

……

記得出發前,老九準備林林種種的祭祀用品時,我瞅著眼熱,所以,本著對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遵崇,也特地給自個兒準備了一襲雪白的道袍,好到時跟著一起過過癮、跳跳大神樂嗬樂嗬……換上道袍,手持拂塵,正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本來穆景遠打死不願和我們‘同流合汙’,可一見我換好道袍從馬車裏出來,登時誇張的驚呼著:“Oh,mygod!瑰姿豔逸,清麗出塵的兔兒公!”然後就屁顛屁顛的抱起了香爐,攆都攆不走……

一行人逶迤而去,沸騰的人群登時安靜下來,沒辦法,我們的出場效果確實不同凡響!素衣勝雪的道士手持飄逸的拂塵,金發碧眼的傳教士懷抱嫋嫋的香爐,身著薩滿祭祀服的兩壯漢(拉錫、舒蘭)捧著兩大籃子祭品(旅途裏隨時補充的零嘴兒),還有兩名身著漢服的青年(戴京戴亮)分別舉著帛幡(祭祀道具)和卦盤(在旅途中用來消磨時間、取樂子的占卜玩具)……

行至近前,向著欽差大人和九阿哥略一施禮,傲然道:“貧道乃青城山玉京子,和諸友雲遊至此,聞聽官府為淩汛之事欲炮轟黃河,須知黃河神聖不容侵犯,除非河神同意,否則就是欽差大臣,也不能褻瀆這條偉大的河流!”

老四和老九同時木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都火辣辣的盯著我似乎若有所思,真是的,一點默契都沒有!……下麵的人群儼然已聽出這位人模狗樣的道長和咱們是一國的,於是紛紛響應:“對!除非河神同意……”、“河神不答應,欽差也白搭!”……

總算有人回光返照了,老九開始配合著唱起雙簧,他輕蔑的噙上嘲諷的冷笑,用手肘輕撞了一下旁邊的老四:“四哥,人心不古啊,如今歪門邪道也敢跑出來貽笑大方?也好,今兒爺倒要看看,這魔高幾尺,這道又高幾丈?”

擺好香案,想象著當年諸葛亮大擺祭壇借東風的模樣開始正經八百的焚香告天:“天一生水,高瞻遠矚方能生生不息;地六成之,厚德載物成就源遠流長……盤中理數羅天機,定軌有蹤東源啟,禍福皆有定數,吉凶緣自天心……河神顯靈!河神顯靈!”……取出三枚銅錢,畢恭畢敬的高舉過頭頂,一個瀟灑的拋物線,三枚銅錢落進了卦盤,尤在滴溜溜的滾動旋轉……

與此同時,一籃子祭品被扔進冰河之中,轉瞬間冒出了汩汩的熱氣,最後竟在冰河中熊熊燃燒,良久方熄……人群沸騰起來,河神顯靈了!真是河神顯靈了!!齊刷刷、黑壓壓的跪倒了一大片……

唉,就是一個小把戲而已,瞧把這些人激動的,可見古代的科普教育做的何其失敗!……趕緊借這當口達成目的,我大驚失色的捧住心窩,盯著卦盤硬是擠出了兩滴鱷魚的眼淚,於是人們也跟著緊張起來:“道長,河神怎麼說?”

我顫聲道:“此乃坤下兌上的‘萃卦’……上卦為兌,兌為澤;下卦為坤,坤為地……河神告訴我們,倘若沒有外力作為變數,將有洪水淹沒大地,澤國遍野之象!”

人群焦躁不安起來:道長,您趕快問問河神,當如何解救!

於是,又裝模做樣的念叨一番,拋下銅錢卜卦,一個眼色,第二籃祭品被扔進冰河中,汩汩的熱氣再次冒出,又一朵絢爛的火花在冰河中璀璨綻放,人們再次深信不疑的向‘顯靈’的河神黑壓壓的跪倒……“道長,河神怎麼說?”

“這次是震下巽上的‘益卦’!上卦為巽,巽為風;下卦為震,震為雷……‘益卦’有利涉大川,日進無疆之意,是大吉!……河神告訴我們,隻有用雷霆的威力作為變數,變則通,通才能天生地長,利有攸歸!”

隻能點到為止,倘若說的太透,反而會讓大家心生疑竇……人群中有人大聲起哄道:“火炮齊發不正是雷霆的威力嗎?求欽差大臣啟動炮營,疏通河道吧,救救咱們老百姓吧!”……我順聲望去,那身著布衣煽動群眾之人不正是老四的親信戴鐸嗎?這一嗓子來的真是恰倒好處……果然,攔截炮營的人們紛紛散去……一場衝突消弭於無形……

隆科多的三十門子母炮前往卡冰結壩處已有半個時辰,此時已經晚霞滿天、夜幕即將拉開,由於之前耽擱了太多時間,河水已經漫過了第一道警戒線,逼近了第二道,繼續這樣漲下去,恐怕不出一個半時辰便將溢堤,某些不夠牢固的堤段出現了輕微的浸水,哪兒浸人們就心急火燎的往哪兒補,情況越來越危急……堤壩上除去一些膽大的,其餘的群眾都向高處轉移,隻可憐了那群官老爺們,四貝勒和九阿哥都紋絲不動,穩如泰山,自己雖然抖若篩糠,也沒那膽子臨陣脫逃……轟隆隆的群炮齊發聲從遠處傳來,一輪,兩輪,三輪……幾乎凝滯的河麵出現了緩慢的流勢,河水似乎停止了漲幅,徘徊流連在第二道警戒線……當聽到第十三輪炮響時,布滿冰淩的河水已經開始簇擁著浩蕩東去,河麵出現了下降的趨勢……當聽到第二十輪炮響時,河麵終於回到了第一道警戒線……成功了!

響徹雲霄的歡騰彌漫天間,文官和武官激動的擁抱在一起,小命揀回來了!旗營和綠營擁抱成了一團、漢人和滿人抱在了一起、蒙人和回人抱在了一起……戴京戴亮抱成一團、拉錫舒蘭抱成一團……場麵太感染人了,嗬!老四和老九!他們!他們居然抱在了一起!!我震撼了,目光再也無法移動分毫,瞬間可以成為永恒嗎?可以嗎?……突然,兩人又倏的分開,各自不露聲色的撤離了一步,似乎剛才的一切隻是夢幻泡影……突然好想哭,卻見穆景遠正激動萬分的向我張開了熱情的雙臂,嚇的我趕緊將香爐塞進他懷裏:“你還是抱香爐好了!”

……

烏海驛館,我目不轉睛的盯著眼前那碗微溫的枸杞茶,正襟危坐,屏神靜氣。

“居然想到讓祭品在冰河裏燃燒的法子,葶兒,你簡直就是天才!……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胤禟的眼睛晶亮得仿佛整個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了進去,讚許和驕傲昭然若揭……我本來還擔心他會不會怪我事先沒打招呼就跑出去招搖撞騙,還讓老四逮著了小尾巴……如今看來,倒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你猜!”我眨眨眼,什麼天才,不過就多進化了幾百年而已。

“我猜出了一半,那兩個大籃子本來就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用來裝零嘴食品而下層則是紗布包著的、用來做幹燥劑的生石灰,生石灰遇水會放出大量的熱,產生劇烈的高溫……可是,燃燒的程度超過了我的預期。還有,你怎麼就能讓那三枚銅錢按照咱們希望的卦象,落的恰倒好處呢?”

“因為我擔心隻是小小的沸騰一下不足以震撼住大家,所以在籃子裏又藏了幾大團浸滿燃油的棉絮,因為籃子會被冰淩簇擁著半浮在河麵上,下麵的生石灰遇水放熱,點燃了上麵藏著的燃油……至於卦象,其實我也一竅不通,反正不管那三枚銅錢落在什麼位置,都按照自個兒希望的吹個天花亂墜罷了……就像大夥都不懂俄語,你胡亂說一氣並宣稱這就是俄語,也沒人揭的穿……胤禟,其實我挺內疚的,眾目睽睽下騙人,好象不大好……還有四哥,他一定認出我了,萬一四哥回京城說漏了嘴,我該怎樣向皇阿瑪和額娘解釋呢。”

“傻瓜,什麼不大好,我看就挺好,那些郎中不是常說‘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嗎?正所謂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而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至於四哥,咱們不用管他,他雖然渾身都是臭毛病,但最不喜歡打小報告之類的了……葶兒,我……”突然被他狠狠一把撈進懷裏,一個火熱到讓人腳趾頭都蜷曲起來的吻透著舒心蝕骨的溫存……這人的身體怎麼就像一張量身打造的軟椅呢?你軟的地方他硬,你窄的地方他寬,你短的地方他長,索性傭懶困倦地蜷進這張暖和的人體軟椅裏,愜意的咪上眼,先打會盹好了……隻是……“胤禟,你不要這麼不安分嘛,人家想睡會子覺。”……“嘿嘿,剛好嘛,人家也想睡會子覺!”……

這一夜睡的極淺,老四和老九喜極而擁的畫麵不斷的在腦海裏定格重播,司掌喜悅的那根神經情不自禁的、謹慎的‘歡喜’著,也許,這兩人一輩子也做不到‘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但這片刻忘情的擁抱,或許就是將來‘曆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引子呢?‘無情最是帝王家’又如何?血終歸濃於水,這才是正道!……整整一晚,在淺眠與淺眠的空檔,在枕邊人均勻的呼吸和偶爾喃喃的嘟噥聲中,一次又一次無聲的微笑……

天漸漸的翻出了魚肚白,忽然很想去看長河日出,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裏不是?可胤禟一副眯眯的死樣子,簡直淪落成了沒肝沒肺,能吃能睡的某種圈養生物。

“起來嘛,去看日出好不好?”

胤禟奮力掙紮了十幾秒鍾,終於無限吃力的半睜開了一隻蓬鬆的困眼:“就再眯一小會兒,嗯……看晚霞好不好?”,半睜開的一隻眼終究沒抵製住睡魔的召喚,眨巴了幾下又宣告陣亡。

我高高的揚起了巴掌,卻沒舍得落下去……一路行來,這家夥始終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就像一隻疾速奔跑的獵豹,全力以赴。如今這凡胎肉骨的主,也該把透支的體力債給還上羅……“好好睡吧,做個好夢。”柔音鑽進了耳朵裏,刺激著他的鼻子抗議的皺了皺……你的那一份,我幫你一塊看,我輕輕的帶上了門。

……坐在軟嫩的新草中嗅著清晨鮮爽的味道,長河裏冰淩碰撞著、簇擁著、磨擦著,聲音很美,融化的冰河在會將人寵溺壞的初春陽光中釋放出淡淡的光華,眩的人意醉神迷……記得有位哲人說:世界是在混沌中孕育,在打破後誕生,在平衡中創造。“為什麼不把我創造成一隻天鵝?”我舒展開了雙臂,卻不期然的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扭頭一看,嗬!一雙長腿憑空出現……驚魂未定中,腿的主人卻坐了下來:“為什麼是天鵝?”

喉頭猛的被一口冷空氣嗆住……咳咳,臉漲的通紅,這人,簡直具有007的潛質……陡峭如刀的鼻梁,剛毅清朗的輪廓,隻是臉頰瘦得微凹下去,多了幾分冷颯蕭索的氣息,縱然浸淫在柔和的淡金色光圈裏,那份天生頤指氣使的凜冽氣勢猶在……哆嗦了一下,我低低的喚了聲四哥,“糟糕,我還在煮茶呢。”找了個借口跳起來開溜,卻被不速之客嗤之以鼻:“扯謊!坐下!回答問題!”

真是的!貓在老鼠麵前是老虎,在老虎麵前是老鼠,我硬著頭皮坐下來:“因為天鵝可以飛的很高,遊的很遠,還可在地麵行走……自由自在的。”

“把手伸過來!”他一絲不苟的發號施令。

啊?我愣了愣,可老四的模樣很嚴肅,難道要給我算命不成?嗯……曆史上的雍正皇帝好象是有給人算命的不良嗜好……男左女右,將右手遞了過去,他一本正經的接過,輕握住細細把玩起來。

這算怎麼回事?我奇道:“四哥,你不是要給我算命嗎?”

老四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十片指甲猶如淡粉的花瓣,帶著靈動的透明感,很美。”

他這是在明目張膽的吃豆腐嗎?……好象是……根本就是!我憤怒的將手抽回,揮舞著雙拳衝他吼道:“你在做什麼?我要回去告訴皇阿瑪,你身為兄長,卻變著方的調戲自己的弟媳!讓你連貝勒都沒的做!”

“好啊,那你得先想想要怎樣向皇阿瑪解釋,他本該身處五台山吃齋念佛化解災難的乖兒媳,為什麼會出現在烏海裝神弄鬼、招搖撞騙。到時我做不成四貝勒,你也做不成九福晉,丟掉一個虛名,換你一個實實在在的自由身,我倒是求之不得,甘之若醴的很。”老四的雙手好整以暇的交叉於腦後,眼簾閉合,如剛剛飽餐過一頓的獅子,愜意的躺倒在陽光下盡情伸展。

氣短了一截,生生將腹中洶湧澎湃的暴力思潮按捺下去,醞釀了好一會兒腹稿:“兩個人,有時候會因為某些契機在瞬間靠近,甚至會因此衍生出誤導人的錯覺……四哥,咱倆碰到一塊幾乎就沒好事兒,而且幾乎每一次都驚心動魄,木蘭圍場的狼群襲擊、揚州的水患災民,易縣的瘟疫爆發、裕親王的愛犬事件,還有這次的淩汛危機,所以,在我們的記憶裏都認定對方是特別的,可實質上,你和我就像白糖和食鹽,雖然看著像一類,但本質卻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家族……你覺著我好,其實那隻是錯覺而已……”

“你錯了,我從來沒覺著你好,賢良淑德挨不上邊,端莊含蓄更靠不著譜,可你卻像隻螞蝗一樣促不及防的鑽進我心窩裏吸血折騰,甩不掉打不死忘不了!”

“四哥,你與四嫂有結發之恩,與胤禟有手足之義,與我有患難之誼,難道,這些都不值得你去珍惜嗎?你的道德感到哪裏去了?”

“珍惜?我連自己都不會珍惜了,何況別人?道德?不過是衛道士唬弄世人的玩意,是懦夫麻痹自己的道具,是愚弄凡夫俗子的法寶!對那拉氏,我給了她弘暉和尊重,其它的我再也給不起;而老九,為什麼非得兄讓弟,為什麼就不能弟讓兄?至於你,文覺和尚曾告訴我:佛祖有時會將我們身邊最喜愛的東西拿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但我認為,人得學會自個兒成全自個兒,你說呢?”

他坐起來兀睨我,猶如一隻嗜血的禿鷹,正徹骨冰寒的淩空掃視著地上的獵物,要找個最好的角度給予迎頭痛擊!一陣陣紮人的煩惱和羞怒刺戳著靈與肉,我覺得自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雙手著地欲撐起身體,隻覺似乎按著了一個異物,下意識的低頭一瞧,幾近崩潰,一隻跟手掌差不多長的黃褐色的半大蠍子被我的手剛好按住了上半身,它那根露在外麵的長著鉤狀毒刺的蠍尾,本能的擺出攻擊姿態,說是遲,那時快,向我手背狠狠的戳來……我慘叫一聲閉上眼睛,疼痛卻沒有如期而至,一隻滾燙的手快如疾電般的覆蓋在了我的手上,罪惡的蓄滿毒腺的利刺深深紮進了他的手背,我的手被他一把抓起,一記重拳接著狠狠砸下,自衛過當的蠍子頓時成了一癱稀巴爛的蠍泥!

蠍毒,內含毒性蛋白,主要有神經毒素、溶血毒素、出血毒素及使心髒和血管收縮的毒素等……被蠍子蟄傷處常發生大片紅腫、劇痛,輕者幾天後症狀消失,重者可出現寒戰、發熱、惡心嘔吐、肌肉強直、流涎、頭痛、頭暈、昏睡、盜汗、呼吸增快等,甚至抽搐及內髒出血、水腫等病變,而幼兒可因呼吸、循環衰竭而死亡……上輩子學到的知識如走馬燈般一一滑過腦海……應立即在傷部上方(近心端)約2~3厘米處用手帕、布帶或繩子綁緊,同時拔出毒鉤,並用擠壓和吸吮使含有毒素的血液由傷口盡量排出,然後再敷上用米醋調勻的白礬與半夏粉末……這次出發前,為了以防萬一,我特意準備了針對蠍子、蜈蚣、毒蛇和黃蜂等蟄傷的不同的急救藥粉……趕快簡單處理,然後扶他回去上藥!

我從懷中取出手絹欲綁他的腕子……他卻一點也不配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就別管我!”

拜托!現在是鬧脾氣的當口嗎?“求您別鬧了!快把手給我。”我左撲右搶的去捉他躲避的手……反正蠍子螫傷一般又不會死人,除非那人處於體質極度極度虛弱的亞健康狀態……可是……他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模樣,我快哭出來了,兵不厭詐,虛虛實實:“您快把手伸過來啊,好吧,我可以答應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不過要等你傷好了才可以說。”等你傷好了,我早溜了。

“你發誓,倘若違背誓言,必將與老九生離死別!”

“休想!”一下子淚流滿麵:“你真的太任性、太過分、太頑固了!”起身拔腿就走,那腿卻重如千斤……轉過頭,隻見他如塑像般對著黃河動也不動,我猛的撲將上去,從後麵將毫無防備的老四狠狠壓倒在地,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了他的手腕拔出毒刺:“你是病人,你必須聽我的!否則待會兒有你難受的。”

“該死!從來沒人敢這樣對我!”他吐了一口吃進嘴裏的泥,奮力掙紮著要將騎在他身上的我甩下來……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反壓製,一邊試圖將毒血從他手背吮吸出來……

“葶兒,你在做什麼?”一聲暴喝從遠處傳來,我扭過頭,看到胤禟疾跑而來的身影!

人生往往由無數的選擇和意外構建而成,所以,總會出現太多的沒想到。

我沒有想到,老九聽到老四被蠍子蟄傷後,第一個反應是狠狠一掌砍在了老四的後頸處,然後將昏過去的老四背回了驛館,他說:這是對付不配合治療的家夥的最便捷方法,而且,他老早就想揍他了,就是沒逮到這麼好的機會。

我沒有想到,老四昨晚一夜沒睡,一來擔心再次出現險情而徹夜巡視,二來監督著河道與差匠鞏固那幾處輕微浸水的堤段……今早和親隨們一道回館舍時,剛好看到了外出的我的背影……

我沒有想到,老四親信中的親信,文覺和尚會來找我屈膝談心,文覺說,四爺骨子裏是異常執拗和倨傲的,以前,因為過於‘執拗倨傲’而沒少受到皇上的嚴厲申斥,所以才潛心鑽研佛法以修身養性,施主可知,佛門有一門工夫叫‘金剛罩’,練成後可擁有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隻是‘金剛罩’始終存在一個“罩門”,也就是‘金剛罩’中唯一的漏洞,如果“罩門”遭到攻擊,‘金剛罩’便會崩潰破功甚至走火入魔……您還不明白嗎?現在施主您便是四爺的罩門,四爺一旦執拗起來,他一不放過自己,二不放過別人,這對他對你都沒有好處……

文覺說蠍毒不算什麼,四爺鐵定扛的住,因為這人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的,倒是施主你比蠍子還毒,所以請趁他未清醒前快快離開吧。擦肩而過或許可以相安無事,正麵相撞卻一定是兩敗俱傷,四爺隻要不見到你,便一定會冷卻下來,繼而領會到‘無我無人觀自在,非空非色見如來’的佛家真諦,畢竟,對他而言,生命裏有比女人重要的多的東西。

我沒有想到,文覺和尚和我在庭院裏談心的一個時辰裏,老九見老四在半昏迷中痛得大汗淋漓,即使冰敷也無濟於事,便自作主張的給老四灌了幾口當時常備的、用來麻痹止痛的曼陀羅酒,而曼陀羅同時具有鎮痛和致幻兩大作用。其直接後果是,產生幻視和幻聽的老四在半昏迷中握住老九的手喃喃道:“葶兒……離開胤禟……歡喜佛……情在不能醒……”

我沒有想到,胤禟因此想起了歡喜佛那一檔子舊事,怒不可遏的鐵青著臉,張羅著要馬上離開烏海……而我又惱他隨便給老四服用麻醉藥物,因為蠍毒主要是神經毒素,再用麻醉藥物不知會不會產生什麼不可預料的副作用,堅持再留兩日確認無事後再離開……我將他拉進房間裏低聲道:這回如果不是四哥幫我擋著,如今受蠍毒之苦的人便是我了……他差點跳起八丈高:嘿,還真是情非泛泛,分外關心的很啊,平時我頭疼腦熱的時候,怎麼就不見你鞍前馬後、知冷知熱的伺候啊,老四就是隻打不死的蟑螂,有什麼可擔心的?走,馬上走,今後老死不相往來……胤禟,小肚雞腸有什麼好?你稍微講點道理行不行?……不行,董鄂,就算你是隻無縫的雞蛋,我還怕賊惦記呢……於是,我們就對掐上了,爆發了婚後的第一場戰爭,其結果是:在床頭麵紅耳赤、不可開交的兩人,在床尾卻水乳交融,抵死纏綿起來,而糟糕的是,這一次,我們誰都忘了要“打傘”……恩愛後的小夫妻經過了開誠布公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終於達成諒解備忘錄,重新建立起親密無間的全方位縱深型戰略夥伴關係,在確認到老四的狀況有所好轉之後,在其清醒過來以前,離開了烏海。

我沒有想到,竟然……一個多月後,一行人抵達了‘千泉星布、沮洳洄湫’的星宿海。黃河之水天上來,此話是有科學依據的,因為黃河的發源地,海拔接近五千米,氣壓低、含氧量少、空氣幹燥,剛開始幾乎每個人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應,白天頭痛氣短、胸悶厭食,而夜裏則翻來覆去的烙煎餅……於是,每到休整時間,我便取出“紅景天”切片煮茶給大夥飲用,因為紅景天中所含的紅景天甙和甙元酪醇具有抗疲勞、抗缺氧、抗微波幅射、抗毒以及對神經係統和新陳代謝的雙向調節作用,是一味極好的‘環境適應’藥材,果然,不出兩天,高原反應便得到了有效的緩減和遏止……對星宿海的考察也開始如火如荼起來,隻是我的情緒空前的低落,猶豫著要不要將那個消息告訴胤禟……還是再撐撐好了,畢竟這數千裏的辛苦跋涉容易嗎,隻差最後一步了,絕不能在這個節骨兒上令此次考察功虧一簣!……隻是,高原反應又加重了那個的反應,隻覺渾身乏力、昏昏噩噩難受的很,現在是非常時期,對用藥要格外謹慎,隻好一直忍著不去喝那紅景天茶。

黃昏時分,去四周記錄測量的人們回營地了,遠遠的,便聽到他們熱烈的交談聲:“曆史上黃河幾乎是周期性地泛濫,輸沙量的高峰與低穀也存在著周期性,說不定此次收集的數據,也是今後破解黃河周期性泛濫的重要一環!”……老九鑽進了帳篷,神秘兮兮的背著手:“葶兒,以前關在宗人府的時候,有一次讀著《西寧府新誌》裏說:星宿海形如葫蘆,腹東口西,南北彙水汪洋,西北亂泉星列,合為一體,狀如石榴迸子……億萬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盤……當時我就想,什麼時候咱們可以身臨其境呢?可惜你今天沒跟我一塊兒,不過我帶了這個回來。”……紫色的高山紫苑、黃色的垂頭菊、粉色的馬先蒿,被紮成了一大捧,煞是好看,我接了過來,擠出一絲笑容……

夜裏,吃過燒烤的無鱗湟魚、犛牛肉幹和紅燒斑頭雁後,老九和穆景遠興致勃勃的跟當地找的向導學起了煮酥油茶,他裝了滿滿一壺便牽起我散步到了營地外圍……璀璨的群星是夜空的精髓,而星宿海,便是群星靈魂的蟄伏之地,身在其中,隻覺頭頂一片星空,腳踩又一片星空,明滅澄淨、浩瀚杳然,仿佛淹沒在了星的海洋,美的令人窒息……

我虛脫的倚在了他的肩上,……“究竟怎麼了?出了紮陵湖與鄂陵湖後,你老是打不起精神,是不是病了?”老九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糟糕,好象有些燒,我明兒先送你回……”

“我渴了。”我轉移話題。

老九忙獻寶似的擰開了壺蓋:“親手煮的,嚐嚐看。”

我泯了一口竟幹嘔起來,看著胤禟一副自尊心受損的模樣,忙安慰道:“不是酥油茶的問題,是……”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等完全清醒的時候,已經身處在一家舒適溫暖的客棧裏。

我沒有想到,胤禟以為我發了急症,心急火燎的留下了拉錫舒蘭和穆景遠繼續勘察河源,而其他人都跟隨當地向導火速折返……拉錫舒蘭他們發現在星宿海上源還有三條河流,但並未追至源頭,因為穆景遠不小心陷進了水泡子裏,雖然人被拉了上來,但他背的測量儀器和藥材食品全部賠了進去……

一種強烈的負罪感湧上心頭,我纏著跟來的目的之一便是督促他們不許半途而廢,一定要找到真正的黃河正源——位於星宿海西南數百裏的阿勒斯坦郭勒河(即今卡日曲)……可最終導致他們半途而廢的罪魁禍首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妄圖改變曆史,可曆史卻狠狠的抽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可能沒有我這個掃帚星,他們是可以的……可能沒有我這個禍害,老四和老九也……我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沮喪過,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

我抽出枕頭狠狠的揍老九:“都怪你!不打傘就下雨,都怪你!”

老九被揍的眉開眼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小心別動了胎氣……給我給我,我自個兒打自個兒行不?”

我流淚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個兒錯在了哪裏!”你不該娶我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掃帚星。

“好吧,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應該負一半的責任,”他得意洋洋的反戈一擊:“可是葶兒,要是土地不肥沃,雨水再滋潤也是長不出莊稼的。”

這場‘意外’產生了不可避免的蝴蝶效應,早先擬定的沿黃河東至入海口,再折回頭來從山東東平入京杭大運河,走水路經德州、滄州、通州返京的完美計劃,卻為了我這個‘特殊人種’改行旱路,走寧夏過三秦,一路徐徐緩行,當抵達山西代縣境內時,時令已經從春走到了夏……

離京一步比一步近,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沉……前兩日,老九讓拉錫舒蘭先行快馬返京,並帶去了他的謝罪折子和報喜折子,而我也不得不順便寫了悔過書外加家書給宜妃和覺羅老太君,唉,現世報,當初撒了個彌天大謊,害得如今無法自圓其說……哦,你在五台山吃齋念佛避災星,你相公在考察黃河,小兩口分隔兩地,這身孕是無源之水、從天而降的嗎?……沒辦法,隻好主動坦白,老實交代並深刻悔過……

昨日便住進了這個名為‘荸薺’的道觀,因為天空淅淅瀝瀝的灑起了雨豆子,行程便滯了下來,道觀旁邊是城隍廟,引起了穆景遠的由衷讚歎:“太不可思議了,道家的觀居然和佛家的廟比鄰而建,相安無事……”,遭到所有人的白眼:拜托!城隍是道教的自然神,負責的是‘旱時降雨,澇時放睛,保穀豐民足’……於是自尊心受到嚴重摧殘的穆景遠便拽著九阿哥他們去城隍廟瞻仰……隻是,這去的也太久了些……我撥了撥炭火,水快開了,準備烹茶……

總算一人拎一大籃子回來了,穆景遠一進來便興致勃勃的開口道:“九福晉,我來出上聯,你來對下聯,倘若對不出來,九阿哥硬逼著我們冒雨跟去集市買的這籃子石榴和大白梨可就歸我們了!……嗯哼……淚酸血鹹,悔不該手辣口甜,隻道世間無苦海!”登時,眾人都笑吟吟的盯著我看……

“金黃銀白,但見了眼紅心黑,哪知頭上有青天……穆景遠,這該不會是城隍廟裏的楹聯吧?”

戴京笑道:“真神了,不過我這裏還有一籃子棗和石榴,九福晉,您要是對不出我這一聯,這籃子可就歸咱幾個光棍享用了!您聽好了:任憑爾無法無天,到此間孽鏡台前,還有膽否?”

搞了半天,這幾人是在算計我的水果呀,哼哼,就算我這個未來的娘親有‘孔融讓梨’之美德,這肚子裏的寶寶也不樂意呀:“須知我能寬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轉頭來。”

戴亮被推了出來,我一瞧,滿籃子烏烏紅紅的桑葚,好想吃呀,垂涎三尺,靦腆的戴亮泛紅了臉:“你的算計特高,得一回、進一回,哪曉滿盤都是錯。”

“我卻模糊不過,有幾件、記幾件,從來結賬總無差。”

“嘿嘿,我就說你們幾個猢猻根本不是董鄂的下飯菜吧,城隍廟裏就那三副楹聯,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去去……”胤禟濕著褲腿、用長襟兜著一大堆水靈靈的荸薺進來了:“道觀後麵的池塘裏養著那麼多荸薺,自己去弄,我家董鄂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少打這幾籃子的歪主意……”

三個猢猻立馬消失了蹤影,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眾人已融洽到了不拘禮的地步,不禁啞然失笑,隻是一想到回京後要麵對的人和事,宜妃、老四、還有府邸裏的七仙女,心裏又不免有些悵然……為什麼我不是一隻鴕鳥呢?遇到事情隻要把腦袋埋進泥土裏,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就好了……

看著胤禟將梨、石榴、棗、桑葚、荸薺各揀了一些往盤裏裝,突然又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今兒初幾了?秦順兒又去哪兒了?”

“十五了,在集市上沒找著楊梅,明兒再去找找看,‘壽胎丸’隻有幾粒了,可鎮裏的藥鋪裏隻找到了菟絲子、桑寄生和川續斷三味藥材,獨獨沒有阿膠,所以,秦順兒騎快馬到代縣縣城找阿膠去了……葶兒,今兒該在寶寶麵前表揚他阿瑪伺候得力了吧?”把洗淨的水果獻寶似的端了過來。

我輕輕拍了拍肚子:“寶寶,你阿瑪明兒個就不要咱們了。”

胤禟大驚失色,忙隔著肚皮向裏麵的小家夥博取同情:“寶寶,阿瑪是無辜的,額娘在胡說八道呢,咱們不要搭理她。她最喜歡在寶寶麵前壞阿瑪了。”

我壞笑著把水果排了個序:“石榴、棗、桑(葚)、荸薺(bi’qi)、梨,連起來便是‘十六早上逼妻離’,我可有冤枉你?”起身把烹好的紅茶端給無語問蒼天,做‘委屈無限’狀的‘竇娥九’:“寶寶說了,阿瑪昨兒淋了生雨涼了胃,喝杯暖胃安神的紅茶才好。”

‘竇娥九’忙接過來一飲而盡:“額娘給阿瑪巴掌,寶寶給阿瑪甜棗,還是寶寶好……”

……

雨住雲散日出,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八折九拐,氤氳著溫潤又古樸的暈圈,爽淨的空氣中繾綣活躍著無數被讚為“空氣維生素”的負氧離子,含蓄曼妙,如臻化境……這樣有節律而平靜地散步,可以提高神經係統和心肺的功能,促進新陳代謝,有利於改善胎盤供血量,促進胎兒正常發育……是準媽媽和準爸爸每日必做的功課。

“飛霞半縷,收盡一天風和雨。葶兒,這雨後的張寺溝,很清新。”

“是啊,每一次深深的吐故納新,都濯心去垢般的芬冽雋永……”等等,難道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山西代縣的張寺溝?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上輩子”去山西旅遊時,導遊小姐的一句話:“山西省的大塊自然金較多,從幾十克到70兩不等……19世紀30年代,僅山西代縣張寺溝一地,淘金者就有約2萬人。”……似乎這個時代的張寺溝還沒有出現淘金熱,開始低著腦袋專心致誌的尋尋覓覓,萬一讓我走狗屎運,一不小心撿著一塊大金子該多美呀,光想想就眉開眼笑。

“傻樂什麼呀,撿到金子了?”

“是啊,你瞧那兒不是?”我接的挺溜,順手往近處一小土丘一指。

卻聽胤禟低呼一聲:“嘿,還別說,可能是雨水衝刷了表麵一層吧,你看那露出土的一小截金光燦燦的,長的還真有點像塊金子。”他走上去確認了一下,拾起來掂了掂,又不可置信的咬了一口:“老天,真是金子!”

我目瞪口呆,怎麼可能?這輩子剛想金子就揀金子,那我上輩子天天都想中個五百萬,可怎麼連一個尾獎都沒撈著呢?……

胤禟興奮的像個孩子,衝過來狂親我:“葶兒,我揀到金子了!寶寶,阿瑪揀到金子了!”那神氣樣兒,仿佛他是天下最牛逼的阿瑪似的。

我仔細一瞧,一塊不超過二兩重的自然金,就把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皇子歡喜瘋了……很快,另外三名瘋子抗著工具被召集了來,‘四大金剛’開始賣力的四處破壞地表……其結果是,一無所獲。

夜裏,胤禟一邊燙腳,一邊為今日的行為做出了解釋:“皇阿瑪在康熙十八年放寬了礦業政策,準許各省百姓開采銅、鉛、銀礦並按製向國家納稅,對鐵、煤也放寬了限製,這是好事,多開一礦,即多獲一利,蓋所收課稅既可上佐國費,而所采各物又可供民用……可是在金礦上,朝廷對黑龍江沿岸金礦以保護滿族發祥地的“龍脈”為名下諭‘禁采’,而在棲霞、寧海、臨沂等魯地發現的金礦,又因魯地‘於京師為股肱,嶽鎮方望,拱護環圍,烏可錘鑿而破碎之乎?’的風水原因而‘禁采’……冀地的黃金開采雖已具規模,但礦點分散且規模小,秦豫交界的小柔嶺金礦倒是不錯,但也滿足不了整個國家的需要……所以,一方麵黃金緊缺,另一方麵有金礦而不可開采……倘若在這裏能發現大的金礦,對國家來說,是一件好事兒。”

“不是有句話叫‘玉在山而草木潤’嗎?透過現象看本質,也許土地內蘊礦床,其表麵的植物也會與別處有些須不同呢。”

胤禟沉吟道:“以前讀《西阻雜俎》時,倒是看到過: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蕹下有金……”

“雖然記不得是哪本書了,但我好象也看到過說:問荊草、雞腳蘑、紫藍色的鳳眼蘭和野薤等植物生長異常旺盛的地方,往往是藏金之地……而且這些植物善於吸收土壤中的黃金成分,所以可通過這些植物的灰燼裏是否含有金來判斷是否有金礦的存在。”好象是上輩子在科學探秘的雜誌上看到的吧。

……

嘿,工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四大金剛找著了這麼一塊“黃金寶地”……堆成小山似的植物被曬幹後熊熊燃燒起來……灰燼中,閃爍著動人的金光……這團動人的金光後來化做了兩枚戒指,戴在了我和胤禟的左手無名指上。

“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不開心?”

“胤禟,倘若有一天,我們不再愛對方了,請千萬不要說出來,隻要把戒指取下來,我們就懂了,好嗎?”

“你什麼意思!?”他的臉色倏的變得慘白:“你休想!哪怕化做了森森白骨,我的戒指也不會取下來;董鄂.菀葶,如果你膽敢把它拿下來,我會親手掐死你,聽到沒有?”

“寶寶,你阿瑪恐嚇額娘!”

“寶寶,是你額娘恐嚇阿瑪!”

……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生有起落,世事會浮沉,萬事萬物時時在變,好與壞互相轉化,福與禍前後相隨,真正要做到美滿談何容易,正如鴛鴦二字,鴛字有怨,鴦字有央,有怨有央方為姻緣……胤禟,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沒有信心……

病榻上,躺著一位被病痛生生折騰的女人,皇宮裏最年長的人,被整整93個寒暑春秋錘練的鏗鏘堅韌的她,有著任爾東西南北風的超凡脫俗,所以,也隻有在昏迷中,她才肯反璞歸真,細碎的呻吟出來……她,蘇茉兒,史稱‘蘇麻喇姑’,翻譯成漢語便是‘半大的口袋子’……後金天命十年(1625年),12歲的蘇麻喇姑,作為13歲的本布泰(即後來的孝莊皇太後)的陪嫁侍女,一道從科爾沁草原來到盛京皇太極的貝勒府……順治元年(1644年)清軍入關,蘇麻喇姑隨已被尊為皇太後的本布泰到達北京,住進了金碧輝煌的紫禁皇城……她,精通滿蒙漢三門語言,是康熙帝滿文和蒙文的啟蒙先生;她,在服飾的裁剪設計方麵是行家裏手,主持了清朝朝服衣冠飾樣的設計和製定;她,博聞篤學,有較高的漢學造詣,參與了入關後清朝煩瑣的禮儀規範確立;她,終生未嫁,名義是皇家的奴才,卻在宮中享有極高的地位,孝莊稱她為格格,順治喚她做‘額雲’(姐姐之意),康熙則稱她為“額涅”,即母親;康熙的眾皇子公主們,都尊稱她為祖母……如今,這一朵登峰造極的女人花,已經開近了荼靡……

蘇麻喇姑有兩個令人費解的怪癖:一是終年不浴,隻有到年終的除夕之夜,才用少量的水擦一擦身體,然後再把這些用過的髒水喝掉;二是終生不吃藥,即便病情再重,也絕不服用任何藥物……為什麼?是一個謎……知道謎底的人也許隻有孝莊,而她卻早在十七年前仙逝……

……數日前,本來還在山西代縣張寺溝的我,被十萬火急的接回了京城,隻說是蘇麻喇姑身染沉屙卻始終拒絕接受治療,於是太後想起了與她素來十分親近且懂醫術的我……當時,淘金已初露成效,康熙撥來了人手和堪輿師,同時也下達諭旨:命九阿哥胤禟坐鎮地方,主持勘探金礦的儲量……胤禟不放心,執意要護送一程,本來說好送到平型關乃止,可臨了怎麼也舍不得,於是又約定送到保定好了,可還是沒舍得,最後一直護送到了京城的崇文門外,才鴛鴦揮淚,勞燕分飛,他撥轉馬頭飛馬返回張寺溝的‘荸薺觀’,而我則直接住進了暢春園裏的得真齋……天地間有多少有情事,人世間又有多少對無奈人……默默的陪伴著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蘇麻喇姑,心中不禁又翻騰起了陣陣漣漪……

病榻旁的茶幾上放著薄薄數頁編訂的整整齊齊的薛濤箋,是康熙皇帝剛才遣人送來給‘額涅’品評的,說是四阿哥這兩日呈上來的功課帖子,全是禮佛的心得,額涅也篤佛,痛的厲害時瞧瞧,轉移會兒心境也是好的……

曆史上的四阿哥,在‘誠孝’和‘投康熙所好’這兩點上,據說是做足了工夫,其它阿哥呈給老爺子禦覽的功課,無一不是抒發自己的雄心壯誌,偉大抱負;惟獨他反其道而行之,總是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一副看破紅塵的姿態……

忍不住拿起來翻閱……

[其四]

煙水雲山疊疊,浩浩萬裏前程,默移寸步自分明。

大千須臾坐定,從他寒來暑往,誰雲地濁天清,笑看日月任西東,一曲無聲三弄。

……

[其九]

空空空兮色色,色色色兮空空,色空通塞本來同。

隱顯測其定動動動動兮定定,定動豈假施功。

榮枯得失聽天公,自在彌陀淨境。

……

[其十二]

善惡種瓜種豆,收來亦屬空花,何如自種野人家。

心田一粒無價此粒非空非有,大千隨處生芽。

根深蒂固遍天涯,道子難描難畫。

……

[其十四]

石火電光歲月,急忙下手猶遲,光陰荏苒幾多時。

刹那疾如彈指心田離此即此,迷途百轍千岐。

茫茫堪笑世人癡,大似河邊覓水。

……

好意境!不得不由衷讚歎,假如雍正生活在現代,應該可以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服裝設計師或者才華橫溢的作家吧……他是如此敏感、複雜和深刻……

“情況怎麼樣了?祖母允許你為她瞧病了嗎?”我轉過頭,卻是四阿哥,此時是晌午,門外那個負責通傳的小太監正靠在門側耷拉著腦袋打瞌睡……跟燙著手似的將他的功課倏的放回到病榻旁的茶幾上,真是糟糕,居然被當事人逮了個正著,而當事人偏偏又是他,一股針刺般的尷尬迅速彌漫遍全身,他晦黯莫測的目光在他的功課薄和我微凸的腹部遊移,我趕緊穩定住心神:“四哥您……呃……咱們出去談。”

走出得真齋,站在外麵那棵參天崢嶸的銀杏樹下,看著不遠處點綴著幾叢嫩黃小花的蒼翠竹林,我回憶道:“半個時辰前,就在這兒,我請求蘇麻喇姑接受治療,她卻指著竹林:‘你看,這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那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當年在佛前許下誓言,永不再看病吃藥,隻等著解脫的那一刻,這一等便又等了三十八年,這些年來,猶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潭,雁早無遺蹤之心,水卻有留影之意……如今終於快熬到頭了,葶兒,你應該為我鼓盆而歌’……後來她就昏迷了過去,趁她昏迷的時候,我偷偷檢查了她的身體……是帶狀皰疹,一種病毒性的皮膚病。”

看著四阿哥一副茫然的樣子,我有點納悶兒:康熙要求皇子們要粗通醫理,自己也常以身作則,閱讀醫學典籍,而眾阿哥中,據說學的最有心得的是老三和老四,那為什麼?……對了,我又說成現代名詞了,忙補充道:“就是‘纏腰火丹’,民間也叫做‘蛇纏腰瘡’!是老年人常見的一種以疼痛為主要表現的皮膚病。”

蘇麻喇姑的腰上布滿了水皰,皰壁有凹陷,沿神經分布排列成帶狀,這種病最顯著的特點便是‘極度劇烈的疼痛’!

老四道:“聽說‘蛇纏腰瘡’轉腰一圈,就沒救了,是這樣嗎?”

“不是的,倘若她願意接受治療,是有機會痊愈的。可是……她若不肯,我就不能。”

“為什麼不能?就是用強也要治,你那股子把我偷襲壓倒在地上強行拔刺的野蠻勁兒到哪裏去了?”

“根本就是兩回事,您那是……”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可惜隻敢在心裏罵罵:“反正您自己清楚,可蘇麻喇姑卻是因為心魔。”眼圈忍不住紅了:“您想想,她如果不是愛美的女子,又豈能在服裝裁剪上狠下工夫,成為行家裏手?倘若她對生命沒有熱情,又豈會博覽群書,成為精通滿蒙漢三門語言、通曉漢族文化的‘女校書’……究竟是什麼,讓如此聰慧的她隻願與青燈古佛為伴,與簞瓢素食相依?究竟是什麼,讓她皈依佛門這麼多年,卻還是看不通透拔不出來!究竟又是什麼,讓一位愛美的女子,從此不再沐浴也終生不再吃藥?‘纏腰火丹’的疼痛是鑽心甚至是要命的,可她清醒的時候,眸子裏滿滿的,卻是釋然和期待,隻有昏迷過去後,才會痛的叫出聲來……醫救有緣人,藥醫不死病,‘有緣人’便是指有求生意誌的人,如果她的心魔化解不開,就是還魂神丹也無濟於事……”

曆史上的蘇麻喇姑,死於康熙四十四年,享年94歲,也就是說,要拖到明年,這是何等的煎熬和痛苦!

胤禛沉吟道:“令人無法自拔的,除了牙齒便是愛情。隻有它,能讓最高傲的人心甘情願的卑微到塵埃裏去……祖母年輕的時候並沒有這兩項怪癖,也就是說,她的心上人,不在科爾沁草原上。”

我補充道:“她美好如斯,心上人也一定不同凡響。”

他道:“她一直陪伴在烏庫媽媽(曾祖母)身邊,久居深宮,接觸的男子應該十分有限。”

難道是康熙?應該不會,兩人相差了四十幾歲,就算康熙有強烈的俄狄浦斯情結,未免也有些……排除!順治?兩人也相差了二十幾歲。

隻聽胤禛又道:“十二弟被皇阿瑪派去閩粵辦差前,曾讓我要常來看看祖母,陪她談談佛散散心,胤祹說,去年,祖母收到了兩把銀匙,一把小的像挖耳勺,一把大的像湯勺,從那時起心情便鬱結起來,雖然她掩飾的很好,可十二弟畢竟是她從繈褓中一點一點帶大的,所以……”

“所以,咱們一定要找出那個人,隻要知道那人是誰,我便有法子化解她的心魔,雖然有些鋌而走險,但值得一試!”

“朕可能知道是誰!”

第三個聲音加入了我們的討論,隻見身著常服的康熙皇帝突然從銀杏樹後現身,老天,他究竟偷聽了多久?這位老家夥,怎麼老是神出鬼沒的!

他,是個人物!精通滿蒙漢文,有勇有謀,是當時關外難得的文武全才……他曾追隨皇太極攻錦州伐寧遠,曾化裝為漢人,深入明境打探敵情,曾出使科爾沁,痛陳利弊,不辱使命,令遊移不定的蒙古貴族誠心歸順;在與明的燕京激戰中,皇太極長子豪格被敵兵蹙之,矢石如雨……危急時刻,他躍馬馳入,斬殺甚眾,拔豪格突出重圍;皇太極病逝,多爾袞與豪格相爭,他率眾堅持必立先帝之子,為順治的即位開辟了道路……多爾袞攝政,他鐵骨錚錚犯顏直諫,三次險些喪命,被撤職、奪爵、罰沒家產、囚禁於昭陵任苦役數年……直到多爾袞猝死順治親政才時來運轉,位居首輔。他沉浮多年,熟諳政治,是正黃旗的貴族領袖,深得眾望……他的孫女赫舍裏,便是康熙的第一位皇後,太子胤礽的額娘……他,病逝於三十八年前,從那一年起,蘇麻不再吃藥。

原來他的小名叫‘勺子’!崇德元年,皇太極親封‘半大袋子’為“女秀才”,而‘勺子’亦在同時被賜號為“巴克什”(博學多才的人)……袋子和勺子,女秀才和巴克什……共同受命製定皇族衣冠服飾和禮儀規製,情愫應該就在那時無法遏製的蔓延滋長,演變成了剪不斷的離愁千縷,理還亂的別緒無休,恰似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原來,索尼身染惡疾彌留之時,曾取出一大一小兩把銀勺,命其子索額圖將其交給蘇麻喇姑,並捎去一句話:勺子真想在袋子裏待一輩子……可是,處於種種考慮,索額圖拂逆了父意……直到康熙四十二年,索尼去世了三十七年後,他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因此,康熙才知道了這麼一段情事……

[[康熙.番外篇

病榻上昏迷憔悴的額涅,根根失去光澤的銀絲卻堪比雪地反射的冷光,刺得朕的眼睛酸楚難當,曾經飽滿鮮紅的唇,如今像一枚幹癟黯淡的蘋果;昔日斜飛入鬢的黛眉,如今已經稀疏的如同寸草不生的瘠地;曾經溫潤如玉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滿了縱橫交錯的褶子,是蛻變?是滄桑?是無奈?沉積多年的往事不待朕的召喚,便一幕幕的湧上心頭……

那一年,皇阿瑪以‘未曾出痘’為理由,令保姆抱著不滿周歲的朕搬出了紫禁城,棲身於西華門外的一座小小的院邸裏,一住便是三年,記憶裏,在父母膝下竟未承得一日之歡……而朝夕陪伴,撫育嗬護朕的,是兩位非母而似母的女人:一位是您,一位是乳母孫氏(正白旗漢軍包衣曹璽之妻)……三歲那年染上天花,衣不解帶夙夜照料,將朕從死神手裏奪回來的,依然是您和她……四歲,您開始啟蒙我學習文化,‘九’,朕人生中的第一個字,是您手把手教的,“額涅,你的字真好看,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啊?”

“小主子,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超過九,就要進位重新從一開始,上有九天,下有九泉,中有九州,因此,九代表多和久……皇宮裏三大殿的高度都是九丈九尺;殿門上金黃色的門釘一共九九八十一顆;紫禁城裏宮房總數為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九九歌,是您教會朕唱的,人生中的第一首兒歌……

那一年,朕剛親政,鼇拜權傾朝野、驕恣專橫,竟攘臂上前,強奏威逼朕將蘇克薩哈處絞……下朝後,朕悔恨交加,躲起來軟弱的流淚,是您,在馬廄的幹草堆裏找到了滿麵淚漬的朕,您扶起朕,幫朕將身上的幹草一一拂去。

“額涅,做皇帝好難,好苦,玄燁好恨!”

您流淚了,那是朕第一次見您流淚:“主子,忍人所不能忍,成人所不能成!您是九五之尊,天子沒有軟弱的權利。從初九,潛龍勿用到九二,見龍在田;從九三,終日乾乾到九四,或躍於淵;最終,九五,飛龍在天!隻有量的積累才有可能達成質的飛躍,沒有初九的潛忍,龍便不能在九五時飛騰……”

那一年,朕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那一年,朕失去了結發的妻子……

那一年,朕的軍隊被吳三桂打的節節敗退,朕幾乎崩潰……

那一年,祖母她老人家走了……

那一年,蝶兒也走了……

朕早已習慣向您傾訴每一次的失意和苦痛,在您的身邊坐一會兒,就像蜷縮回了母親溫暖的子宮,心裏覺得安寧……

今兒,趁晌午到得真齋來看您,卻瞧見四阿哥和老九福晉在銀杏樹下交談,老四盯著董鄂氏的專注目光令朕心裏陣陣發怵,他還沒有看開嗎?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初朕最終決定成全九阿哥,用另外一種方式補償四阿哥,朕的胤禛,心裏一定怨他的皇阿瑪偏心了吧……朕忍不住蹩了過去偷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子女,不得不放下皇帝該有的尊嚴……聽著聽著,朕第一次意識到,朕犯了一個錯。

朕一直以為:額涅是美酒是沉香是普洱茶,您的智慧在歲月的沉澱中隻會愈發彌顯精華……可是朕忘了,額涅也是人,也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朕的苦,有額涅來傾聽;而額涅的苦,卻隻有佛來聽。這個董鄂氏,確實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留心到了朕幾十年也沒有留心到的東西,或許是朕太自私,從來沒去留意過罷了……

額涅,羊羔跪乳,烏鴉反哺,朕希望還來得及。]]

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後,康熙便徑直進了得真齋,命四阿哥和我在外麵候著,趁著這個工夫,我將自己的計劃向老四和盤托出……

老四緊顰著眉:“有多大的把握?未免也太險了些。”

“把握不大,但是試一下有一半的贏麵,不試則絕對是輸。”

康熙出來了:“把你那個鋌而走險,卻值得一試的法子說給朕聽聽。”

可是,這能對老康頭說嗎?我囁嚅道:“回皇阿瑪的話,心病還須心藥治,解鈴還須係鈴人,媳婦的方子是:還她一個圓滿的夢。”

但見康熙微微挑高了一邊的眉毛,而我則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向下說,卻聽老四插嘴道:“皇阿瑪,您日理萬機,還是把這事交給兒臣和九弟妹全權處理吧,出了問題,兒臣一人承擔。”

……

最終,老康頭答應了,臨走時,突然對我笑道:“聽宜妃說,你擔心九阿哥一人在外料理不好自己,一回來便立即遣了兩名侍妾過去照顧起居,確實有些福晉該有的氣度,朕心甚慰,這兩日自有賞賜。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要注意好好保養才好。”

……

我懵了,遣侍妾去老九那兒,這算怎麼一回事?呼吸間隻覺滿滿的全是澀味,難道幸福真的會像握在手裏的沙,無論如何並攏手指間的距離,沙終歸會找到那樣一個空隙抽身而去?

老四淡淡的:“這似乎不像你的作風。”

“不是我。”後麵的話噎住了……如果每一滴淚珠都能化做珍珠,那麼,今天,我將發一筆很大很大的財……

“別難過了,為何不學的豁達一些?那些個侍妾算什麼,且不說她們的家世背景都入不得法眼,就算今後生下個一男半女,論功行賞升成個庶福晉甚至側福晉,那又能怎麼樣,嫡福晉坐著,她們隻能站著;嫡福晉吃著,她們隻能在旁邊侍侯著,終究也不過是給你打打簾子的下腳料罷了,所以,隻管占住玉堂春,偶爾縱容她們耍耍小手段,爭爭風吃吃醋什麼的,再各賞五十大板教教什麼叫安分守己,全當解悶兒消遣,何必為這些個無傷大雅的小事徒增煩惱。”

這是什麼屁話?我瞪向眼前那個略顯疑惑、柔聲相勸的人,惆悵的情緒迅速蒸騰成汩汩的怒火:“不錯,對你們這群銜著金匙生的、缺心少肺的王孫公子而言,女人不過是唾手可得的床上用品、理所當然的生育機器罷了,女人是‘靈芝’的時候就狎玩逗弄一番,等變成‘陳皮’了就視若敝屣,天經地義的再添新顏換舊貌!臭男人,自己是猥瑣齷齪、始亂終棄的‘淫羊藿’,卻要求女人們都是從一而終、賢良淑德的‘女貞子’,倘若大發慈悲的給了哪個女人正室的名分,那個女人是不是就得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八輩子給他燒高香?可笑之極,貧瘠的土地可能開出聖潔的花嗎?肮髒的河流可能養出金色的魚嗎?所以,你們也隻配得到一幫女人,就像一隻公雞後麵跟著一大群母雞,不過滿足獸性的需要和那點可憐的虛榮心罷了,真正的愛情,是不會光顧像你們這種無可救藥的種馬的。”

老四被狠狠熗了個激靈,苦笑道:“我難得耐著性子安慰人,反倒成了你的出氣筒,也好,生氣和傷心比起來,我寧願看著你生氣。”

我也禁不住打了個激靈,因為心裏堵的厲害,竟一時忘了眼前這個人是未來的雍正皇帝,火氣倒是劈裏啪啦發作出去了,可是,理智剛一回來就後悔的不行:“對不起,我失態了,現在蘇麻喇姑還在遭罪呢,咱們馬上就開始,先分頭準備一下吧。”

“等等,你先說說看,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這個問題不該由我來和您探討,請您自個兒琢磨吧,我現在就讓人準備藥材去,不過,就算我這邊萬事俱備,您的東風刮不起來也是白搭,所以,請四哥務必慎重對待。”

“董鄂,皇阿瑪剛才已經說了,這個秘密隻能爛在肚子裏,不能外傳,對嗎?”

“是啊,怎麼了?”我疑惑的看著他。

“所以,你隻能求助於我或者皇阿瑪,對嗎?那麼,你現在要麼去找皇阿瑪和盤托出,看他老人家肯不肯配合,要麼先和我探討完這個問題。”

卑鄙!我咬了咬牙:“您可是在皇上麵前打了包票承擔責任的,倘若我撂了挑子,我看您怎麼收場!”

他狡黠的冷笑:“選擇權在你。請便!”

最後,我讓了步:“某日,愛情在大街上叫賣,誰來買我?權臣來了:我用炙手可熱的權力買你……愛情嗤之以鼻……富翁來了:我用富可敵國的金錢買你……愛情退避三舍……美男子來了:我用迷人的微笑買你……愛情置若罔聞……年輕人跪下了:我用卑微的仰視買你……愛情拂袖而去……”我停頓了下來,“然後呢?”四阿哥問道。

“等救治了蘇麻喇姑,我再告訴你然後。”

……

一小壇子翡翠色的酒和幾枚醃製好的神秘果實,是‘心病還需心藥治’中的‘法寶’……為了看看效果,胤禛先嚐了一枚神秘果,然後吃了檸檬,又嚼了黃連,最後不可思議的歎道:“竟然都是甜的,真是蘊無窮玄妙,含造化神機!你打哪兒弄來的?”

“四哥還記得趙啟嗎?”

“那位為裕親王的愛犬開刀取骨刺,後來被驅逐出宮的獸醫?”

“沒錯,其實趙大哥他出生於中醫世家,尤其喜愛外科醫學,出宮後,他先去各地遊曆了一番,這種形似番茄的紅果,名喚神秘果,便是在雲南的西雙版納發現的。”

其實,在現代,神秘果的秘密已經被破解,因其內含一種叫做”密拉柯靈“的糖朊,即糖蛋白質。它本身不甜,但其溶液能暫時關閉舌上辨別酸、苦、澀等滋味的味蕾,而隻開放主管甜味的味蕾。所以吃了神秘果後,再吃別的食品,不論酸、鹹、苦、澀,一律都是甘甜的……詩人艾青有首詩名《神秘果》:‘……吃了神秘果,再吃黃連不苦,吃了神秘果,再吃什麼都甜……’

至於那一小壇子翡翠色的酒,其靈感則緣自曾在西方風靡一時、後來又被嚴禁一時的、被人們讚為‘綠色繆斯’的苦艾酒……配方複雜,其主要成份來自苦艾、肉豆蔻、茴香、葫荽、肉桂、婆羅納、什錦薑等數味藥材,具有美妙的致幻作用,凡高、莎士比亞、王爾德和海明威等都曾通過它獲得過靈感……尤其是凡高,目前世界十大天價名畫中,凡高的作品獨占4幅。《凡高傳》裏說:他瘋狂的愛上了苦艾酒,白天在阿爾的鄉間寫生,金黃的烈日讓這頭寂寞的獸幹渴難耐,便在星夜裏一頭紮入了“綠色繆斯”的懷抱……苦艾酒裏的苦艾腦和肉豆蔻醚,可令人曲解時間與空間,能很快進入美妙幻境,如身處桃花繽紛的湖畔或者妙不可言的天堂,與生死相隔的愛侶或者久別的摯愛親朋重逢,並產生超越實際的欣快感……當然,事之有成必有毀,也是苦艾腦和肉豆蔻的長期慢性毒害作用,最終也毀滅了這位畫壇巨匠,他瘋了,後來自殺身亡……

胤禛的貼身太監之一趙福兒奉命嚐先,確定效果……很快,他進入了幻覺,喃喃的叫著梨花,幸福的仿佛要融化過去……幻覺終於消失了,向來在他主子麵前唯唯諾諾的趙福兒突然哭的像個大孩子:“奴才不願清醒,奴才娶了梨花,奴才終於有家了……”

我和老四麵麵相覷:“誰是梨花?”

趙福兒抹了一把淚:“是奴才的鄰居,打小青梅竹馬,後來她嫁去了外地,奴才也入宮淨了身,失了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