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兒,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梨花坐著船回來嫁給了奴才,我們生的兩個孩子可愛極了,家的前麵有一江蜿蜒的春水,旁邊的楓林紅的像火一樣……九福晉,能再讓奴才喝一口嗎?”
……
我守在得真齋的外麵,忐忑不安,半個多時辰前,我好說歹說,終於勸得醒來的蘇麻喇姑喝了兩杯自製的‘苦艾酒’,等了一會兒,胤禛進去了……我們的計劃是:趁蘇麻分不清真實和幻境的時候,由胤禛穿上當年‘勺子’做‘巴克什’時的服飾,冒充成因牽掛‘袋子’而遲遲不能墜入六道輪回的‘勺子’,告訴蘇麻:隻有‘袋子’完全放下了,‘勺子’才能得到來生……為了讓蘇麻喇姑相信這不是幻覺,而是她虔誠供奉的佛祖賜予的一次福報,我們用上了神秘果……
終於,胤禛出來,眼圈略微泛紅……
“怎麼樣了?”
“祖母應該可以放下了,她把自己埋的太深,活的太苦……董鄂,你做的很好……祖母再過一會兒就該醒了,準備進去吧。”
“您跟蘇麻喇姑到底怎麼說的?”
“下次吧,記得到時將那個愛情故事的後半截告訴我。記住,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胤禟,也不能透露半個字。”
突然,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襲上心頭:“趙福兒呢?”
他淡淡的:“他說不出去了。”
“什麼意思,你把他怎麼了?”
胤禛摸了摸我的腦袋,轉身大步離去……我失神的杵在原地:難道,救一個人的代價,是害了另一個人嗎?
……
蘇麻喇姑清醒了,我忙命人張羅些齋菜進來,當然,裏麵特意安排了苦瓜,果然,她首先夾了一筷子苦瓜放進嘴裏,然後又夾了一筷子……她愣住了,喃喃道:“放下亦放下,無牽亦無掛,作個無事人,笑談星月大……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原來不是夢……葶兒,我的腰上長了一些皰疹,很痛,我想先沐浴,然後你再幫我治療,好嗎?”
甘草,消炎鎮靜,具有抗皰疹病毒功效;板藍根,廣譜抗菌,增強免疫;槐花,緩減皮膚疼痛,具有抗皰疹病毒功效;石榴皮,其有效成分鞣質可抗皰疹病毒……再配上可促進藥物透皮吸收的薄荷……煎水浸浴,每日兩次……
龍膽瀉肝湯,清利濕熱,內服,因其具有苦寒傷胃的副作用,故中病即止。
青黛子黃散,用米醋調勻,外敷患處,每日三次……
三管齊下,蘇麻喇姑的‘纏腰火丹’漸漸痊愈,康熙龍顏大悅,皇宮眾人紛紛探視,得真齋又整整熱鬧了十餘日才終於恢複了寧靜祥和的氛圍。
和蘇麻喇姑對弈,三盤皆負:“葶兒,為何心不在焉?”
“我在迷惘:您說,幸福真的會像握在手裏的沙,無論如何並攏手指間的距離,沙終歸會找到那樣一個空隙抽身而去嗎?”
“你握緊拳頭,裏麵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
“那鬆開呢?”
我鬆開了拳頭,似乎有些明白了:“鬆開了,覺得大千世界就在手掌上放著。”
不禁和蘇麻喇姑相視微笑……卻聽到一個蘸滿了陽光的快活聲音:“在對弈呢,戰況如何?”八格格嘉彤笑吟吟的牽著十格格錦雲前來探視。
“第一局我不曾贏,第二局蘇麻喇姑不曾輸,第三盤我倒是想和來著,就是沒好意思說出口。”
嘉彤咯咯的樂上了,花枝亂顫;而錦雲,康熙最小的女兒,含蓄的抿嘴淺曬,兩個恰倒好處的梨窩若有似無,挨著蘇麻喇姑坐下了,這兩姐妹,一個燦若霞猗,一個幽若芝蘭,隻可惜十格格天生有不足之症,嘴唇微微泛紫,一見著她,總讓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妹妹。
老規矩,錦雲陪蘇麻喇姑說話解悶兒,嘉彤陪我去散步和做孕婦操,一路唧唧喳喳偶爾還穿插兩嗓子她最近迷上的昆曲……可是,今兒個有了些許不同。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隻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誰說出塞的調子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象這草原千裏閃著金光;
象這風沙呼嘯過大漠,象這黃河岸呐印山崗,
陰山旁,英雄騎馬壯,榮歸我故鄉。”
我看了她一眼:“為什麼突然想起哼這首曲子?”
“昨兒,皇阿瑪去了灩芳書屋,問我和九格格對曆史上哪位公主印象最深刻?我回答是盛唐的文成公主,因為有了她的下嫁才有了雄偉恢弘的布達拉宮,她的風采,七分化做皎潔的月光,三分嗬成威儀的劍器,她的繡口一吐,便是鼎沸的盛唐……好久沒跟皇阿瑪這麼親近了,所以情不自禁的就唱了小時候你教我的這首歌。”
我心中陡然一沉:“那九格格呢?”
“九格格說,漢武帝時,為了聯合烏孫對抗匈奴,將江都公主劉細君遠嫁,劉細君為此做了《悲愁歌》:吾家嫁吾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願為黃鵠兮歸故鄉。風似刀,霜似矛;故國不可思,我愁不可道;一曲《辛苦行》,一曲《去國吟》,一曲《遊子引》,一曲《萬裏情》,借秋風與我,吹送入君聽,曲罷淚沾襟……後來皇阿瑪就走了,不過當晚他賜了象牙梳、玳瑁簪和玉如意給我,而九格格沒有。”
看著嘉彤清澈的秋眸,我百感交集:“為什麼?你明明知道,現在皇上心中有兩個額附人選:一個是漢人的翹楚:一等男爵孫承運;一個蒙古族的精英:翁牛特杜楞郡王倉津……雖然公主向來是政治和血緣的紐帶,是籠絡聯結各族的女大使,可是嫁給前者,便可以留在繁華的京城;而嫁給後者,便要……”
嘉彤笑噱道:“我的好葶兒,你就放心吧,我的如意算盤可是打的響當當的……第一,九格格的額娘袁貴人是漢人,她身上有漢族血統,所以她比我這個身上流淌著四分之一蒙古人血液的格格,更適合嫁給孫承運,皇阿瑪不會看不到這一點,與其讓他老人家為難,還不如我自個兒做個高姿態;第二,自從去年皇阿瑪讓十三哥單獨主持祭祀泰山的儀式後,外麵便開始風傳十三哥是皇阿瑪所鍾愛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萬一今後遭遇構陷,我是說萬一,皇阿瑪也許會想起他死去的額娘和遠嫁的妹妹而心存憐惜……第三,雖說‘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不管到哪兒都會快活逍遙的似神仙,最重要的是,我對你也有信心……”
“對我有什麼信心?”
“因為,你一定會幫我照顧提點十三哥,對不對?”
我趕緊點頭,可一想著十三後來艱辛的歲月,心裏又酸楚起來……也許,嫁到蒙古,遠離京城的暗潮洶湧,對嘉彤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嗯……就算皇阿瑪很快賜婚,可按製,額附一方還要為我修建公主府,這一來二往,就還可以在京城多待個一兩年的……菀葶,你和九哥的寶寶今後認我做幹娘好不好?可惜我現在沒有小孩,否則還真想來個指腹為婚。”
“好啊。”
“九哥不是將宜妃娘娘特地派過去的兩個侍妾原封不動的遣送回來了嗎?你為什麼還是怏怏不樂?人們都說愛新覺羅家族每一代都會出個情癡,太祖爺深愛慈皇後,太宗迷戀宸妃,攝政王多爾袞明明可以稱帝,卻至死未奪位,更不用說世祖為了董鄂妃,拋下了一切……我看啊,九哥就是這一代的情癡。”
情癡?我白了嘉彤一眼:“你少往他臉上貼金,我看他倒像個情聖,一口氣連討了七仙女不說,京城裏稍微有點名氣的什麼院什麼坊的,坊坊都有他丈母娘,而且,據說還曾和一名唱昆曲的男戲子勾搭的不象話……其實我也不在乎這些,畢竟人都有走窄了的時候,可是,他如今為了我而冷落她們,我於心不忍,覺得自個兒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但倘若有一天,他有了我卻還和她們糾纏不休,我肯定又會被氣個經脈逆轉……所以,就這樣患得患失起來,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太狹隘,太膚淺,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排解這些煩惱吧。”
“那個唱昆曲的男戲子,我倒聽十三哥描述過,這人總是反串女角,所以,常被人戲噱做‘彌子暇’或‘龍陽君’,他比你高一點,皮膚粗糙了些,不過塗上粉也不是很顯的,睫毛也跟你一樣又翹又密,眼睛的形狀很美,當然,十三哥也說:你的眼睛是畫龍點睛,而他的有些不聚光,而且這人的脾氣很怪也很傲,據說很多肥佬闊少都想收他做那個,可他冷若冰霜,也隻和九哥傳出過……”
“嘉彤,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個‘彌子暇’,和你有八分相似,所以……”
嘉彤突然噤了聲,巴眨了兩下眼睛:“菀葶,我突然想起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沒做,我先走了……”
她火燒尾巴似的溜的飛快,我禁不住歎氣,這小妮子還真是風風火火的。又發了一會子呆,突然覺得感覺肚子“波”的一下,像魚在淺翔或蝴蝶的翅膀輕輕揮舞一般,柔和極了、轉瞬即逝,是胎動嗎?……突然又是一下,我幾乎可以確認了:“寶寶,你在跟額娘打招呼嗎?……唔……現在還不可以出來哦,額娘有好些事還沒琢磨透呢?人們都說,有智慧的人使自己適應世界,糊塗透頂的人才妄想世界會適應自己,寶寶你說,額娘像不像個糊塗蛋呢?……極香的東西腐爛了就成了極臭,所以爛百合花比枯草更難聞,寶寶你說,你阿瑪那朵爛百合花會化腐朽為神奇嗎?”
自說自話,卻突然覺得有熾熱的呼息噴拂過耳朵和頭發,緊接著落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寶寶說了,改邪歸正了就是好阿瑪。那朵爛百合曾經想啊:三千弱水,憑什麼隻取一瓢飲啊,可惜它時運不濟的很,遇到了一股變化多端的妖泉,時而幻化成意氣風發的瀑布,時而幻化成天真爛漫的清泉,時而深沉像靜夜的海,時而飄逸如出岫的雲。於是,不可一世的爛百合被徹底摧毀了,化作墜入深淵的一縷屑塵,在涅槃中重生的,是一顆純潔的種子。”
我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滿腹的熱流便會飛流直下三千尺……醞釀在心裏的千言萬語爭先恐後的向外湧,但脫口而出的,卻隻有短短的一句:“你回來了。”
轉過頭,唇立即淪陷為敵占區,天雷勾起地火,腦子嗡——的一聲空白一片,嘉彤前兒唱的昆曲莫名其妙的縈繞耳邊:恰便似一串驪珠聲和韻閑,恰便似鶯與燕弄關關,恰便似鳴泉花底流溪澗,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恰便似緱嶺上鶴唳高寒,恰便似步虛仙佩夜珊珊……
“葶兒,我好想你。”
“今後不可以再這樣吻我,因為上了癮,會戒不掉的。”
“順利分娩三要素:產道、產力和胎位。產道是不可更改的先天因素,但後兩者則可通過藥物、艾炙穴位以及合理鍛煉得到修複和調整。”
“然後呢?”胤禟在氣死風燈下專心致誌的做筆記,這個時代沒有剖宮產和良好的外科手術條件,難產麵前是人人平等,康熙的孝誠仁皇後便是因此而亡,總之死亡率高的觸目驚心,所以,麵對一場即將打響的、完全輸不起的戰役,我們不得不枕戈待旦、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產力包括宮縮力及腹肌、提肛肌收縮力,後兩點可通過遊泳(注:妊娠至少四個月以上後,潔淨溫暖的水中)、孕婦操和散步來得到增強,至於宮縮力,可在生產時用醋湯下催生丹或者飲用馬齒莧汁……”
“等等!那個馬齒莧有問題,”胤禟急忙把筆記向前翻了好幾頁:“喏……前兒個你說妊娠期間要忌食燕麥、薏苡仁、山楂、菠萊、木耳、慈姑……還有馬齒莧,瞧見沒有?”
“是啊,馬齒莧散血消腫,利腸滑胎,懷孕早期食用會導致流產,可是,它能使子宮平滑肌收縮,臨產時飲用馬齒莧汁則有助於順產。”
“哦,不過葶兒,用兔的腦髓和乳香風幹研末製成的那個催生丹,真能有用嗎?”
“應該能行,《證類本草》裏推薦這個是絕驗方。”現代醫學用的催生素便摘取自兔子等動物的腦垂體,所以,這個古代驗方是有科學道理的:“倒是預產期在冬天,馬齒莧不太好弄。”
“這個包在我身上,”準阿瑪誌得意滿的誇下海口:“胎位呢?”
“倘若胎兒頭部先出,順產的把握就很高了……不過,腳先出者,叫逆產;手先出者,叫橫產;或漏其身與耳和額者,叫側產;被臍帶纏繞而生不出者,叫礙產,以上幾種情況均為難產,胎兒易窒息,很危險。”
“那怎麼辦?”準阿瑪進入高度緊張狀態。
“倘若胎兒窒息還生不出來,就剖腹取子吧。”哎,上輩子學到這截時怎麼就鬼使神差的和同學逃課出去旅遊了呢?如今真是悔不當初啊!“所以,妊娠七個半月後要提前用艾灸至陰穴或者每日做膝胸臥位操來矯正胎位。倘若這樣了都還不行,阿九,當時你千萬要堅強啊,萬一我真被老天拘走了,寶寶可就全靠你拉扯成人了,這就叫:夫妻恩,今世未全來世再;兒女債,二人共負一人完。”
本來開個小玩笑,胤禟卻進入了角色,眼圈倏的紅了,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竟哽咽出聲:“葶兒,無論發生什麼事,咱們都一起麵對,這次你非得聽我的不可,寶寶能保就保,倘若……”
我趕緊捂住他的嘴:“傻瓜,我胡說八道的,您就放一百個心吧,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呃……山阻石擋,大江畢竟東流去;雪壓霜棲,梅花依舊向陽開……這點小事對我來說,是三個手指捏海螺——十拿九穩的很!嗬嗬。”
……
京城到了冬季,蔬菜很匱乏,家家戶戶頓頓的餐桌上,幾乎都是窖藏的白菜蘿卜加一點自發的豆芽。所以,當某個不識好歹的人,麵對著新鮮的萵苣、黃瓜、龍須菜、花椰菜、豇豆還不痛不癢的挑三揀四時,另一個人終於忍無可忍了:“董鄂.菀葶,你敢把那筷子花椰菜夾出來試試?是誰說花椰菜含的那個什麼葉酸可以防止胎兒畸形的?啊?我辛辛苦苦建溫室蓄火保暖、搗鼓出這麼點蔬菜容易嗎?你東送西送,又是祖母又是額娘又是四嫂……敗家子!”
“蘇麻喇姑打秋涼後就一直病著,她吃素,送點去也好暖暖老人的心嘛……額娘因為上次侍妾的事一直對我有微詞,我能不孝敬點上去緩和關係嗎?……弘暉歿了,四嫂這個做額娘的,傷心的都糊塗了,送點……”
胤禟用鼻子噴氣,成功營造出一個鬱悶男人的形象,我趕緊諂媚:“寶寶,用溫室來催生非應季的菜蔬,阿瑪是曆史上第一人喲。”
胤禟趕緊糾正:“不是不是,秦始皇曾利用酈山的溫泉,在冬季種出瓜果邀儒生們前來參觀,然後就亂箭射死,拉開了焚書坑儒的序幕;唐朝時易州司馬也曾用建溫室保暖的法子種植蔬菜獻給李世民,不過後來,因為溫室蔬菜是非時之物而被下令廢止。”
“寶寶,阿瑪很博學對不對?”欲拍馬屁,何患無辭?
……
為了查缺補漏,以策萬全,分娩演習開始……
被扶進溫暖舒適的產房躺下,眾穩婆迅速各就各位、嚴陣以待……
用拉梅茲分娩呼吸法中的“嘻嘻輕淺呼吸法”演示,胤禟在旁邊嚴肅的指點:“當福晉用這個呼吸法子時,意味著宮縮的很強烈……當福晉先深吸一口氣,接著這樣短而有力地哈氣時,意味著陣痛開始……吳醫婦,你是負責針灸和推拿的行家裏手,當宮縮陣痛,產程緩慢時,如何應對?”
吳醫婦一邊回答一邊在另一名醫婦身上演示:“取合穀、三陰交,至陰;氣血虛弱加足三裏,氣滯血瘀加肩井,至陰可用艾卷雀啄法灸之;合穀、足三裏施以補法,肩井、三陰交用瀉法……”
“趙醫婦,倘若生產後胎盤久久不下,應該如何應對……很好,熬製湯藥的是誰,葶兒,別躺著了,檢查一下藥材有沒有問題……負責剪臍帶的剪刀……你這個銅盆是怎麼消的毒?……那個熱水……”
……一群娘子軍被儼然一副“婦產專家”派頭的九阿哥指使的團團轉……從大體到細節,甚至連如果半夜分娩,燈光的擺放都落實到了實處後……終於……最高軍事長官下達了解散的命令!
也許是老九的緊張情緒感染了我,午睡不著,溜出去散步,卻不期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窩在走廊旁灑金千頭柏下的雪地裏,小胳膊緊緊抱住自己的小膝蓋,蜷成一團圓圓的球,也許這種蠶繭似的包裏,讓這顆小心靈覺得安穩吧。
三歲多的模樣……應該是……“你是大格格嗎?”我試探著問道。
小人兒抬起了頭,粉雕玉琢的小臉上居然殘留著斑斑淚漬,嫩鼻頭哭的紅紅的,我微微一愣,心中湧出一陣歉然,嫁給老九後不久就踏上了黃河之旅,返京後又因為蘇麻喇姑住進了暢春園裏的得真齋……隻聽說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七位侍妾帶著的三位年幼的格格在門外磕頭問了安,因為當時我睡的很熟,老九便命她們散了,心存芥蒂,難以釋懷的我,也始終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鴕鳥政策……後來,老九便安排所有的侍妾住進偏僻的別院,不準踏進正院……如今,自己也是將做母親的人了,當一個凍的瑟瑟發抖的小格格怯生生的出現在自個兒麵前時,內心的堅冰轟隆隆的塌陷了一角。
掙紮了一下,終於走近前去,把披風解下來給大格格裹上:“告訴我,雪地裏這麼冷,你在這裏做什麼呢?”
“額娘說,阿瑪被壞女人掏空了心,蕪寧的阿瑪死了,不會回來了,蕪寧不信……坐這兒,等阿瑪……”
我愣在那兒……鬆開拳頭,大千世界就在手掌上放著,鬆開,鬆開……終於,艱難的挨著她坐了下來,嚐試著攬住了無助哭泣著的女娃娃的肩,柔聲道:“不會,蕪寧有阿瑪,你永遠也不會失去他,這是承諾。”
縈繞著霧氣的眸子迷惘的眨巴著:“承諾是什麼?你是誰?”
“嗯……承諾就是……”正絞盡腦汁的思量如何回答,卻見小丫頭好奇的盯著我的肚子看,便道:“蕪寧希望裏麵住著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可以兩個都住在裏麵嗎?”
噗嗤笑出聲來:“想不想和住在裏麵的寶寶說說話?”
蕪寧嬌憨的把腦袋貼在了我的肚子上聆聽,女人特有的母愛被小女孩的純真所喚醒,希望以前對她們造成的傷害,今後可以彌補……
“葶兒!”忽見胤禟從走廊那邊像轟炸機似的呼嘯而來,鐵青的臉上突兀著一對噴火的眼……完蛋了,被這個最近有些神經質的家夥逮著坐在雪地裏,我手忙腳亂的想站起來,剛站起一半,足上不穩,又跌坐了下去……翻江倒海的陣痛頓時不依不饒的從下腹汩汩蔓延開來,看著被嚇得呆若木雞的小蕪寧,勉強擠出絲笑容:“蕪寧,等寶寶出來了,咱們再……”
“葶兒,怎麼樣了?……何玉柱,把大格格抱回去……”
“胤禟,正式的戰鬥開始了!”
痛,按慘烈程度可分為十二級,其中,母親分娩時的痛屬於登峰造極……養兒方知父母恩,生子才曉娘親痛……用力……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它用荷爾蒙製造性欲,用黃體胴培植母愛,用天時地利的迷信生產愛情,當然,那也是‘基因們’為了延續自身而設下的陷阱,可為什麼?理智清晰而明了,自己卻還是義無返顧的跳進了火坑呢?……用力……神不賜予豬智慧,是為了讓豬幸福;那麼,神賜予人複雜的思想,是為了讓人類在深刻的苦中咀嚼甜?在蝕骨的痛裏尋覓爽嗎?……用力……寶寶,你再不出來,額娘就要變成哲學家了!
“頭先出來了!”眾穩婆集體舒了一口氣,緊接又集體倒吸一口氣:“九爺,您不能進產房!會被血光衝了的。”
“放屁!”
此手被彼手狠狠鉗住,哆嗦的唇皮、慘白的指關節和沁汗的額頭,這份特權已不再單屬於我,得夫如此,妻複何求?
“葶兒,痛就叫出聲來。”
“不要,產婦也是有尊嚴的。”百忙之中抽空打趣,孩兒他爹實在是太過緊張了……不料孩兒他娘的玩笑起到了反效果……帶著肺腑熱度的淚瞬間滑出了眼眶,化做了自由落體……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說‘憐妻如何不丈夫’!……猶如服用了金剛大力丸般,氣湧丹田,傾力一搏,寶寶呱呱墜地,響亮的啼哭宛若天籟,抑揚頓挫,極富韻律,仿佛在驕傲的宣告:“看吧,我多健康!”……我專注而貪婪地聽著,濃稠的喜悅瞬間稀釋了肉體上的痛苦。
“恭喜九爺,恭喜福晉,是位小格格。”
胤禟小心翼翼的抱過來,繈褓中的嬰兒好嬌小、好孱弱、好柔軟,粉潤的皮膚還皺皺的,情不自禁的探出手去撥拉著她腫腫的小眼皮,琉璃般的水光在那雙天底下最純潔的眸子裏盈盈幻化著,當即被她那樂不開支的阿瑪誇得跟朵牡丹花似的……可是,我狐疑的看了看袖珍的女兒,再對比了一下依舊挺拔的彌勒肚……難道?
第二波陣痛獰笑著以排山倒海之勢碾軋過筋疲力竭的身體……椎腹刮骨、撕心裂肺……生理上的慘痛令我本能的喊出了“媽媽”,血的腥味彌漫在產室中,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從身體裏流失。
催生丹……馬齒莧汁……終於……“先出來的是腿!不好,是逆產!”……艾卷雀啄法灸至陰穴……銀針插在了合穀和三陰交……“頭被卡住了,下不來!福晉,用力……用力!”……痛覺漸漸麻木了,這是功能鈍化的體症,神智恍惚起來,隻覺站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島嶼上,四麵八方的海水蜂擁而至,麵對著下一秒鍾的沒頂之災,自己卻束手無策……
“保大人!”依稀是老九痛苦的顫音。
“可是爺,這是位小阿哥呀,加上剛才的小格格,您已經有四個女兒了,宜妃娘娘盼著您有個兒子呢。”依稀是宜妃身邊宋嬤嬤的聲音。
“滾!你這個老畜生杵在這兒添什麼亂?你回去告訴額娘,隻要葶兒在,老子絕後也認了!”
……神智陡然清醒……我和胤禟的第二個孩子,此時正像一隻欲破繭而出的蛹蝶,它期待著蛻變期待著屬於它的萬紫千紅,難道,我已軟弱到了要將自己的兒子活活扼殺在破繭的前一刻,在羽化的前夕枯萎嗎?……不!……掙紮著對正滿頭大汗推拿著的吳醫婦道:“忘了之前囑咐你的話了嗎?去做!”
吳醫婦咬住下唇搖頭,“去做!快!!”所有的殘存體力被預支出來下令……已經虛脫到了使不出一絲力氣,兵行險招是現在唯一的選擇,如果還不行,便隻能剖腹取子,兒奔生,娘奔死,古往今來,有多少母親心甘情願的葬送在了這一關?……一桶刺骨冰寒的雪水嘩啦啦的傾瀉而下,恰似一千根火紅的鋼針瞬間戳進了頭和臉……蘊藏在生命最深處的那顆叫做“潛能”的原子彈瞬間爆發……“不——!”我看見老九瘋狂的撲過來將穩婆手中的桶劈手奪下,還好他晚了一步,下腹瞬間空落落的……解脫出來的寶寶,臉憋的青紫,一聲不啼……穩婆們熟練的清理掉寶寶口中的汙物,接著倒提起嫩腿,在渾圓的小屁股上,用長長的蔥白一下下的抽打,呱的一聲兒啼迸發了出來……提著的一口氣無限滿足的吐出,轉過頭向老九望去,眼前卻是一片迷蒙,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塵歸塵,土歸土,隨風飄,雨中舞,縱然修的同床渡,到頭來終歸黃土……最後映入眼簾的,不是愛人憔悴的臉,而是死神得意的笑……
魂如飄絮魄似遊絲,我被困在了一個莫名的虛空,一個出口也無……
“葶兒。”
“蘇麻喇姑?您怎麼會在這兒?”
“葶兒,彩雲易散,皓月難圓,越是怕失去的,往往越是會失去,但是,花落未須悲,花蕊明年又滿枝,記住,嚴冬劫掠去的,隻要熬到新春,必都將還來。”
她伸手一推,我陡然被推出了虛空,又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惟有遠方有幾乎微不可察的亮光……精神一振,向亮光奮力飄去……
好難受……是誰在我耳邊嗡嗡嗡的喋喋不休?……“……你總說想去呂洞賓戲過白牡丹、柳毅娶過龍女的洞庭湖,等你醒了,咱們就去那裏蕩舟垂釣燴鯉魚……你說滕王閣[秋水共長天一色]當然好,可是[落霞與孤鶩齊飛]不好,等你醒了,咱們就去捉那隻孤鶩,它是雄的咱們就配隻雌的,它是雌的咱們就配隻雄的,就是不準它單飛……你在院子的角落裏種了棵臭椿,一走近就難聞的要命,你說咱們誰做錯了事,就罰誰去挨著臭椿站半個時辰,趁你不注意,我每次都狠命的搖它,刨它的根,隻要你醒過來,我保證天天給它澆水,今後我錯了我去站,你錯了還是我去站……你還總愛纏著我給你梳頭,掉一根頭發就必須賠一個小銀錁子,所以我每次都將梳掉的頭發能藏多少藏多少,我發誓今後再也不賴皮了……”
我艱難的睜開了眼睛,貪婪的看著那張不成人形卻無比真實可愛的醜臉:“小金錁子!兩個!”
他歡喜的嘴角止不住的抽搐,伸出手細細撫摸我的臉,就像一個盲人在借助手閱讀最晦澀的文字,他用滿臉的胡子渣狠命的紮我的手背,他哭道:“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怕極了……葶兒,咱們今後再也不要孩子了。”
……
“葶兒,你猜這碗裏裝的是什麼……算了,你身子虛,還是不要用腦子比較好,告訴你吧,這是從茜草根中榨出來的茜素汁,好好看著為夫的手段。”
老九快樂的把茜素汁塗抹在了他自個兒、我和兩個寶寶的手上,然後在一方大大的白絹上依次按下了手印……
“什麼都看不到!”我細細的端詳了一下,不得不誠實的打擊他的積極性。
老九得意的挑高了一邊的眉毛,取出噴壺往白絹上一噴,頓時,生成了四個鮮亮緋紅的手印,最大的是他的,其次是我的,兩個小小的,是兩個小寶寶的:“茜素不能直接在纖維上著色,但借助明礬水的作用,便可以生成不溶性的鮮亮緋紅的色澱,而且具有良好的耐洗性……我決定了,今後每一年的今天,咱們一家子都保存一次手印,一直到寶寶長大成人……今後女兒出嫁了,就送給女兒做個念想!”
“那兒子會覺得老子偏心的。”
“不管他,誰叫他一出世就這麼折騰人。”
“不可以!”
“好,好,再按一份好了。”老九邊往我手上塗抹茜素汁邊道:“給寶寶取什麼名字,想好了嗎?說出來參詳參詳。”
“還是請額娘取吧,我就生這麼一次都差點踏進鬼門關出不來……可額娘卻生了五哥、你和十一阿哥三個孩子,十一阿哥去得早,你又那麼叫人不省心……”
“依額娘的性子,這十幾天恐怕都睡不安穩羅,肯定夢裏都在琢磨。”
……
今兒是寶寶出世的第七天,胤禟一大早就帶著秦順兒和何玉柱出去了,四日前蘇麻喇姑以94歲高齡壽終正寢,全皇宮的人都很悲痛,今天出殯,除留皇五子胤祺照顧皇太後,皇十四子胤禎留在紫禁城外,其餘成年皇子都參加了出殯儀式……突然想起了在虛空中似真似幻的遭遇,心中百感交集……
似乎有點不對勁,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香,伺候我坐月子的丫鬟婆子幾乎都一副昏昏欲睡的呆滯表情……不好!是迷香!
彌子暇(番外)
世間充斥著太多的不公平,同樣是芸芸眾生,有人銜玉而生,得天獨厚;也有人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有人意氣風發,鮮裘怒馬;也有人倍受欺淩,饑寒交迫……而我,似乎打一出生起,便是個不祥的、受到詛咒的人。
沒人知道我父親是誰,而我的母親,被戲班的人憶做‘那個可怕的瘋婦’……班主曾告訴我,二十年前,洪春班受邀赴一個名叫旖樂坪的村子唱紫釵記……本來一切順利,唱到最後,李益與霍小玉終成眷屬,台上台下皆大歡喜。突然,一個即將臨盆的瘋婦爬上了戲台,齜目痛斥:“瞎子!聾子!瘋子!一群傻子!你們沒有看見嗎?李益軟弱貪婪,負心薄辛,霍小玉心碎將死,當年的長安城可是人人皆知啊,有黃衫客路見不平,將李益架到了霍小玉門口。霍小玉潑酒在地,告之覆水難收,用最後一口氣指著負心郎絕望的詛咒: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這個淒厲癲狂的瘋婦竟就在戲台上產下一男嬰後死去,因為旖樂坪沒有人認識她,所以,班主不得不收養了我——這個陰錯陽差生在戲台上的、瘋婦的嬰兒。
……飽受戲班人的白眼和欺負,我卻奇跡般的長大,班主曾指著我歎道:本是嬋娟貌,奈何男兒身?也罷,也罷……後來,我便被訓練成了洪春班的台柱,《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長生殿》裏的楊玉環、《雷峰塔》中的白素貞、《玉簪記》裏的陳妙常……乍暖還寒方寸地,唱不盡那風月無邊,述不完那蜚短流長,走不停的蘭芷纖步,演不夠的沉浮蹉跎,繁花落盡,聲聲離魂,幾番風雨後,花落奈何聽?……
我對悲劇不可自拔,隻有悲劇才能讓我擁有片刻歡愉,京城的闊人很多,多的就像茅坑裏的蛆蟲,他們也賤,賤的好似穿著金甲卻隻愛推糞球的屎克螂,我愈是冷若冰霜,他們就愈發的瘋狂……嬌貴的姨太太小姐們,總是一邊哭的愁雲慘霧,一邊把身上的首飾一個勁兒的往戲台子上扔,肚滿腸肥的老爺們,飛揚跋扈的闊少們,個個醜態畢露,比拍不死的蟑螂更叫人倒盡胃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生無所眷念,死無所畏懼。
直到那一天,我在台上演著《百花贈劍》,終於,百花公主重逢海俊,方知當初贈劍為媒,終生相托的戀人,竟是裏通敵人的奸細,造成兵敗城陷父王慘死的罪魁……百花掩麵抽泣,羞憤難當,對跪地求情的海俊切齒痛罵:好個辜恩薄幸負心賊,好個狼心狗肺寡情漢,縱然兩情似酥和蜜,縱然一心似魚共水,縱然同衾枕效於飛,縱然曾山盟與海誓,縱然有地老和天荒,縱然刀剜九曲柔腸碎,縱然舊事灰飛湮滅,縱然一切皆可重生,百花也決不寬恕!……百花親手血刃愛郎,而後刺瞎雙目,自刎而亡……我倒在台上淚眼婆娑,沉浸在意境裏不願醒來。
一塊大銀錠砸在了戲台上,囂張的聲音倏的響起:“什麼破玩意兒,老子看不上眼,改成百花與海俊盡釋前嫌,再親個嘴兒什麼的,重唱!”我揀起銀錠,狠狠的砸在了那人腳上,他抱著腳痛呼……數名如狼似虎的家丁蜂擁而上,看戲的人們四散而走,“他是我的人,戈什泰,適可而止。”一場暴風驟雨被一個清清涼涼的嗓音化解於無形,我循聲看去,頓時著了魔般愣在那裏,好一個俊美不羈的男子,他有一雙令人沉淪的眸,“明兒我再來看你。”他轉身離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良久卻隻想起一句戲文: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擋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就是那鐵石的人兒也意惹情牽。
我第一次覺得人生不再了無生趣,我第一次往戲台下細細尋覓,也第一次在戲台上忘了詞……他沒有來,我第一次體會了悵然若失……他竟然在我的房間裏作畫,我第一次學會了欣喜若狂……
“你畫的什麼花?像燃燒的火,又像沸騰的血?”
“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麗的花,是接引亡靈通向幽冥之獄的花,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葉綠,花紅,花謝葉出,葉落花開,也被稱做兩生花。佛經裏說: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你喜歡曼珠沙華?”
“不,我喜歡的是這條河,它叫‘忘川’,渡過忘川後,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化成妖豔的花。”
“你想忘記什麼?”
他答非所問:“知道我為什麼來看你嗎?因為你生就了一副好皮囊。”
……從那以後,他時不時的來看我,他作畫,我練戲,有時他會盯著我若有所思,卻很少主動說話……漸漸的,我開始變的排斥悲劇了,也開始討厭自己為什麼不生作一名女嬌娘……“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我停止了唱詞,忍不住讚道:“真美,渾圓若滿月,花瓣如砌雪,這回畫的是什麼花?”
“優曇缽花,在佛經裏被讚為具有超越世間一切色相的美,曇花一現便是從它身上來的。”
“你真怪,前段時間老畫什麼百鬼夜行,瞧著就怪糝人的,偏偏又喜歡研讀佛經。”
“我心裏就像擠滿了鬼魅的地獄,所以不得不借助佛經來調劑。”
“我曾聽人說:曇花一現隻為韋陀,可韋馱尊者卻將曇花完全忘記。所以,它很悲哀。”
“韋馱一日不記起,曇花便還有喚醒他記憶後重新開始的希望;倘若韋馱記起往事,卻說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佛法故,兩者皆可拋’或者‘相見不如懷念’,曇花又情何以堪?”(注:九為何說出如此現代的話,請具體參見第55章倒數第三段。)
“九阿哥,如果我是韋陀,定不會辜負曇花的情義。”
“可惜你不是他。”
“那麼,我願做你的曇花,你可會辜負我?”
他不發一語,轉身離開……八天後,他終於又來了,我喜不自勝:雖然我注定成不了他的什麼人,但我要占據他的整顆心,因為,我心裏已經全是他。
我開始學畫,我開始讀佛經,我開始挖空心思的討好,我拋棄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我狂熱而卑微的愛著,可到頭來,他卻打發了我一張冰冷的銀票:……隻是因為你長的很像她,對不起,今後我不會再來了,你多保重。
我花重金買得一盆黑色的曼佗羅,隻因為賣它的人說倘若肯用你自己的鮮血澆灌它,它便能實現你的願望。於是,我真的這樣做了,可是它卻沒有兌現我的願望,因為他一次也沒有再來……形,固可使如枯槁;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我已經不可能再行屍走肉般的‘生無所念,死無所懼’了,我怨憤我恨我不甘心,與生俱來的瘋狂血液在我體內沸騰,我要詛咒,是她!是她讓我失去了他,她可以令我生不如死,難道我就不能讓她痛不欲生嗎?
一切都進行的還算順利,因為我成功的找到了一個內應,沒有什麼會比女人的妒忌心更好利用的了……化妝成女婢的我,終於進入了那個獨立的院落,為了保險,我吹入了迷香……屋裏倒了一地的人,可她卻沒有昏迷,我看到她將指甲狠狠的掐進了手掌心裏,鮮血正一滴一滴的落在褥子上,她白皙清麗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整個人透明得仿佛要淡進空氣裏,她靜靜的看著我,卻沒有我希望的驚慌失措和瑟瑟發抖……是的,我們相像,但我不如她。
“你是彌子暇?”
“不錯,別人都這樣叫,我來討債。”
“情債?有情皆孽,無美不殤,為何不試著敞開胸襟呢?可以對我說說你和九阿哥的事嗎?我一直很好奇。”
我幾乎中計,這女人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我來帶走你們的孩子,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放心,我不會害他,隻是會待他很不好,讓你們一生不得心安。我抱起了一個嬰兒,她撲上來奪,被我一把推了回去:“信不信我現在就將他撕成兩半,反正他中了迷香,估計也不會痛。”
她咬破了自己的唇皮:“帶走孩子有什麼用?雖然痛苦,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痛隻會越來越淡,最後不過是生命中的遺憾罷了,而且,出了這個獨立的院落,你真能帶著孩子順利走出去嗎?恐怕沒有十足的把握吧……我要是你,會親手毀掉自己憎惡女人的容顏,首先,這個女人會自怨自艾一輩子,她將一生不敢再照鏡子和外出見人,她的孩子也會因為有這樣醜陋的額娘而痛苦和自卑;其次,那個負了你的男人會內疚一輩子,因為他作為男人,卻保護不好自己的妻子;第三,這個方法最保險,因為這個院落很獨立,就算我大叫也沒有人會聽見,何況我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大叫出聲,一勞永逸卻可以讓我們全家人從此活在陰影裏……為什麼不試試呢?”
她竟然比我還瘋狂!我卻被說動了心,我將冰冷的匕首貼著她的臉,她甚至沒有絲毫的躲閃,我看著這張和我酷似的臉,一咬牙……
[彌子暇(番外.續)
下不了手!毀掉這張和自己酷似的臉,會讓我恍惚中產生自殘的錯覺。
“你有沒有看過海?”她天外飛仙的來了一句,我怔了怔,她接著道:“在海灘上漫步,身後的腳印轉瞬間便被衝刷的不留一點痕跡,時間又何嚐不是潮水?會一一卷去生命中的瑣碎枝節,最後流連於心的,是歲月都抹不幹淨的喜痛悲歡。看在你馬上就要傷害我的份上,回答我幾個問題可好?……你是不是覺得活著了無生趣、不甘和委屈?”
“不錯,憑什麼!舒服的是別人痛苦的是我!憑什麼!拋棄我的是別人被拋棄的是我!”
“你摸過初春裏的葡萄藤嗎?”
“沒有。”
“我摸過,柔軟的像蠶絲,是稚綠和鵝黃交織的糯嫩,泛著油油的光華。你嚐試過躺在夏夜的蓮塘邊,懶懶的沐浴月光嗎?”
“沒有。”
“如果你願意嚐試一下,也許會喜歡上滿天惺忪的星子,蛙鳴猶如催眠的囈語,吸進肺腑的,全是清冽柔潤的甜。你有沒有在霽雪初晴的清晨去尋一塊梅林,看著縷縷調皮的陽光鑽進梅芯和裏麵窩居著的雪繾綣纏綿,再就著暗香浮動的微醺,為自己烹一壺暖胃的酒?”
“沒有。”
她氣若遊絲的聲音卻有著一股子撩撥人神識的力量,將我引導入不可思議的意識流中,一時間竟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一腳踏碎了紫羅蘭,它卻將餘香留在了腳跟,這是自然的寬恕之道。當恨意和痛楚蝕骨割腸的時候,也許自然也能賜予我們濯心去垢脫胎換骨的救贖……寬恕阿九吧,他不懂得愛你也不值得你去愛,去找尋一個真正珍惜和愛你的人,攜手去聽山澗的幽泉,去看晨曦的薄霧,去追逐雨後的新虹……真的很想和你再說會兒話,可我……對不起,請不要傷害……”
她的聲音嘎然而止,手掌滴下的鮮血滲透進褥子裏,如火燒雲般耀人的眼……蠢女人,妄圖用疼痛對抗迷香,卻又因失血過多而昏迷……麵對這個曾讓我恨不得食肉寢皮敲骨吸髓的人,我莫名的陷入了矛盾,找尋一個真正珍惜和愛我的人?可笑!我的生命裏充斥著太多猥瑣、歧視和迷亂的嘴臉,到哪裏去找?!不期然的,目光落在了新生的嬰孩身上,他不就是我的希望嗎?我為什麼曾想著要虐待他呢?不錯,我要悉心撫育他,教他依賴我、珍惜我,和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九阿哥,是你欠我的,我要你的骨肉來還!
我在屋裏找到了一個大的食盒,將嬰孩裝了進去……走出宅子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內應複雜的目光,我冷笑起來:“可憐蟲,你已經回不了頭了。”
淚水在她眼裏打圈:“可憐蟲?可不隻我一人。”
我笑道:“你算人嗎?”
她哭道:“你也算人嗎?”
……
來到約定的樹林,坐上早就打點好的馬車,享受著風馳電掣的速度,我開始閉目養神,突然,馬車停了,我詫異的探出頭去,卻陡然發現:此馬夫非彼馬夫!這是怎麼回事?!回答我的,是一道刺骨的寒光……
彌子暇(番外.續.結束)]
[胤禟(番外)
祖母的靈柩終於停入了殯宮,在繁瑣的葬儀裏,我雖感傷卻並不慟哀,“終有一天,你我也將加入時光的廢堆,界時美和芳菲都將我們拋棄,不見了芙蓉麵,丟失了柳葉眉,凋敝成風幹了的核桃,硬梆梆又皺不拉嘰兒,我依然會咧開掉光了牙的醜嘴:小樣兒,謝謝你陪著我一路枯萎!”記得在書房外種上合歡樹時,葶兒搖頭晃腦的在旁邊念她的新“詩”,雖然既不壓韻也不對仗,更不講究平仄,我卻一遍就記住了:看朱成碧、匆匆荼靡,誰也逃不脫時光的毒手,這是萬物遵循的規律,所以,人應該學會珍惜。
葬禮終於結束了,老十粘上來嚷嚷:“皇阿瑪都說了,他老人家努力了半輩子,也沒搗鼓出一對兒的龍風寶貝來,倒叫你小子搶了先,九哥,上次去,董鄂還在昏迷,既然已經脫離危險了,今兒個,也該讓弟弟去看看勞苦功高的嫂子了吧,可惜今兒老十四不在。”
八哥也道:“洗三的時候,弟妹還沒醒,所以孩子滿月、百日和周歲時,可該好好的辦辦。”
我有點得意:“八哥,滿月時的焰火,百日的禮物和升搖車,就是周歲時抓周用的十二件寶貝,我也早備齊了。老十啊,你們家弘旭該滿周歲了吧,你這個當阿瑪的,可有放在心上?齊齊格打蒙古來,估計也不清楚怎麼弄吧。”
老十一拍腦袋:“哎喲,你怎麼不早提醒呀,我還真忘了!九哥,抓周都準備些什麼呀,我好央人去辦。”
早就知道這二愣子糊塗,我掰著指頭數給他聽:“王亥算(密底算盤),抓著了就是‘算盤一響,黃金萬兩’,也就是說孩子將來可是斂財的高手,經商的奇才,額娘說我當初抓的就是‘王亥算’和‘魯班鬥’(墨鬥),可不像你,抱著個‘食神盒’死不撒手……得得得,我不該提這茬兒,小肚雞腸個什麼勁?……聽好了,還有倉吉簡、官星印、洪崖樂(雙龍銜鍾)、偏財爵(酒令籌筒)、陀螺樂(蹴鞠樂)、神農碾(串鈴)、將軍盔(彭祖劍)和伊尹鼎。”
“這麼麻煩!九哥,幹脆把你的先借我用用?我保證毫發無損的還回來。”老十諂媚的看著我,就跟小時候想從我手裏討新鮮玩意一樣,我毫不猶豫的一口回絕:“甭打我那份的主意……不過,你九哥可不是光想著自己的人,也順便給你、八哥和老十四都備了一份兒全新的……甭客氣,誰叫咱們是兄弟呢……八哥,現在可就是你還沒影響了,你瞧瞧老十四,十四歲那年(虛歲)就當了爹,在這一點上,咱們哥幾個可都不及他。”
八哥淡淡一笑:“這種事,得講究緣法,急不來的,你瞧四哥,老大弘暉、老二弘昐和剛出生沒幾天就夭折了的弘昀,如今膝下就隻剩下弘時這根獨苗。與其得而複失徒增傷心,還不如晚得而不失。”
……
一屋子人,兀自都昏迷不醒……半凝固的殷紅,觸目驚心!葶兒慘白如紙,歪倒在軟榻上,烏紫的唇哪裏還尋得出半絲的血色?時間在瞬間凝固,極度的恐懼揪得我喘不過氣來,對,一定是在惡作劇!上次我也是這樣騙她的不是?
“八哥他們來了,都做額娘了還鬧,羞是不羞?”
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好冰!所有的感覺刹那間被凍結……天昏地暗,腦袋嗡嗡做響,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胤禟!”誰在狠命的搖我?……啊,是八哥……
“八哥,這隻是個噩夢對不對?,可我為什麼醒不過來?……不,是真的……八哥,我的天塌了!”
臉驟然火辣辣的痛,八哥一記耳光摑得我眼冒金星:“混蛋,現在是發瘟的時候嗎?冷靜下來!麵對現實!秦順兒,去熬參湯,你要一直守著,不能讓任何人接手!老十,派人去請太醫,快!何玉柱,想辦法把這些人弄醒,問問怎麼回事!”
醍醐貫頂般,我清醒過來,探過手去,依稀還有微弱的脈動……葶兒生死未卜,命懸一線……必須跑過死神,才能奪回自己的妻子,我咬破腕子,撬開葶兒的嘴,將溫熱的血灌進去……這一移動,床單上血寫成的字赫然露了出來,是葶兒留下來的線索嗎?……彌子暇!竟然是他!!……等等,為什麼隻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呢?……
“八哥,是彌子暇!馬上通知步軍統領托合齊封鎖九門!孩子可能在彌子暇手上,小心不要打草驚蛇……還有,去找一個新出生的男嬰過來以防萬一,絕不能讓葶兒知道孩子丟了的事!……還有,彌子暇能進來,府裏肯定有內鬼,讓內務府調些信得過的人進府,揪出來,我要撕了他!”
……
我曾經以為,花天酒地的迷亂可以緩解空虛,找一個影子來放浪形骸能夠麻痹失落,可是我錯了,我種下了怨孽,卻由我的妻兒承擔了惡果……葶兒,我盼你醒來又怕你醒來,在京郊的一輛馬車上,他們找到了彌子暇的屍體,可是,卻沒有找到咱們的小五!咱們的小五丟了……你醒過來,我這個混人該如何向你交代?我真的是想給你們十分的好,可你們得到的卻是百分的壞!我到底該怎麼辦?……葶兒,我答應過永遠不騙你,可是,我真的想不出別的法子了,你一定要原諒我好嗎?我一定把咱們的真小五找回來,到那時再告訴你真相!
是夢魘?!胤禟說是啊,嚇死人了,中了魔似的狠掐自個兒的手心,怎麼喚也不醒……我原不信,臉上依稀還凝固著那把貼麵匕首的刺骨冰寒!夢境怎會如此真實!我甚至覺得小五好象變了,可大家都說沒變……我半信半疑,突然想起孩子們出世那天用茜素汁染的手印,便叫老九拿出來比對……一模一樣,看來真的是我太過神經質了!一切,隻是個噩夢而已。
小四和小五窩在我身旁,一刻也不安分,動動小胳膊,蹬蹬小腿,伊伊呀呀的嘟噥著隻有天使才能聽懂的嬰語。我無限滿足的徜徉在初為人母的暖流裏,幸福的幾乎顫抖起來。
用繩兒係著隻鮮豔的荷包來回晃悠,兩對天真無邪的晶眸立即骨碌碌的跟著荷包轉,嗯……寶寶們的視感很不錯,剛將荷包收回,兩隻小王八羔子就立馬惟恐天下不亂起來,小四撲騰的小屁股都撅起來了,我又好氣來又好笑……小五,眸子裏的淚像凝聚在荷葉中的水珠子,在啼鬧的外力下一顆接一顆的滾出來……嶙峋的現實如橫掃的鐮刀,刷—刷—刷,脆弱的美滿被割了個支離破碎……新生的嬰兒,淚腺沒有發育成熟,他們的哭,是流不出淚的幹號……他有淚水,所以不是剛新生的嬰兒,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小五……我被騙了,手印定是老九趁我昏迷時偽造的,小五是真的丟了!
本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會肝腸寸斷,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是,當看到胤禟一邊強做歡顏的與寶寶逗趣撒歡,一邊又無比小心甚至偷偷摸摸的觀測著我的情緒時,我便發不出聲音也淌不出淚來,像一個暈車到了極致卻又嘔不出來的人,一個眼巴巴看著自己被蟒蛇生吞了一半卻又再也無力掙紮的人……悲傷需要用眼淚去宣泄和調節,可當悲傷過了頭,能擠出來的,隻有滿腹酸楚祭奠的微笑。也好,微笑是沒有副作用的鎮靜劑,我們都需要鎮定。
夜深沉,人寂靜,向來沾上枕頭便不醒人事的你,呼吸卻依舊紊亂。你定是怕我知道了難過才這般絞盡腦汁的蒙我……我也怕你知道了我知道後,會更難過自責,隻好假裝睡的格外的香甜……空氣第九十九次出現了微弱的波動,這是今晚你第九十九次無聲的歎息……真的好想鑽進你懷裏,可又怕自己崩潰的淚,會徹底燒焦你負荷過重的神經。
這些天,我的腦子就像粘稠的糨糊,亂糟糟的想了很多卻又理不出頭緒,下不定決心……隻是盡力的調養著身體,畢竟,一個虛弱到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可憐女人,又怎能養好女兒、尋回兒子?更何況胤禟的黑眼圈愈來愈重,眼中的血絲愈來愈多,臉瘦的微凹了進去,我甚至在他的額頭上找了第一根,由疲憊和焦慮結合而誕下的細紋……人見生男生女好,不知兒女催人老!
“我要進去見福晉,你們憑什麼阻攔!滾開!怎麼,我是洪水猛獸,她是細羽家禽,怕我一口把她吞了嗎?”外麵傳來嘈雜聲,其中一個女人尖利囂張的嗓音分外的刺耳,我皺了皺眉,對侍立於旁的杏兒道:“讓外麵的人放她進來吧。”
進來的盛裝女子顯然精心修飾過了,削肩細腰雪膚桃腮柳眉櫻唇,是個美人胚子,大紅的牡丹旗袍襯托著倨傲而倔強的神情,眉宇間不加收斂的狂燥令明豔扭曲,如一朵即將被地獄之火吞噬的血玫瑰……這麼冷的天,穿的如此‘凍人’,還刻意身著隻有嫡福晉才能穿的“大紅”,一副魚死網破的模樣……我的心念一動,隱隱嗅出了點味道……
對著杏兒低低吩咐了幾句,她依言而去……那女子也不行禮,唇上噙著輕蔑的冷意,她突然指著床上的寶寶:“蠢女人,我告訴你,你自以為是的幸福不過是個荒謬的謊言,可笑的令人發指!”
我冷冷的打斷了她:“你還想告訴我,我每日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兒子,隻是九爺找來的替代品,而真正的孩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對嗎?”
“你知道!”她訝然的退後一步,隨即顫然失笑:“你早已知曉卻還能不露聲色!天下竟然還有像你這般缺肝少肺、冷血冷心的女人!也對,倘若你的城府不深,手腕不高,心眼不多,又豈能將他迷的神魂顛倒,又豈能坐在嫡福晉的寶座上作威作福,不給她人丁點希望和活路!”
“原來你還知道眼前坐著的是嫡福晉,”我凶光一閃,殺機畢露:“那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妻要妾亡,妾不可不亡?……今兒你犯的忌諱太多,怪不得我心狠,杏兒,桃兒,給她灌下去!”
“福晉息怒,”旁邊有人求情:“劉氏千錯萬錯,但畢竟還是三格格的生母,要不要等九爺回來了再發落?”
我不理會,冷笑著對劉氏道:“怎麼?以為九爺回了,你就逃出生天了嗎?”
劉氏淒聲大笑,一仰脖便將杏兒遞過去的茶碗飲了個幹淨:“毒婦,我的怨魂必化為厲鬼,日夜糾纏,要你惡疾纏身,災厄不斷,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話未落音,劉氏劇烈的嘔吐出來,我一瞧汙物,不出所料,她闖進來之前已經服了毒,“是生附子!桃兒,用濃茶水給她反複灌下,再用鵝毛探入她喉中催吐;杏兒,去取金銀花、綠豆和生甘草,煎好後端過來給她服用,快!孫嬤嬤、錢嬤嬤,快把孩子抱到隔壁屋裏去好好看護,你、你、還有你,也過去。”
一個時辰後,已經緩過來的劉氏花容慘淡,癱在椅子上神情複雜的看著我:“你怎知我事先服了毒?最先給我喝的是什麼?對一個真心求死的人,你能救一次,還能救第二次嗎?”
“你來的時候,那種完全不顧後果的服飾和氣勢,又顯得那樣煩躁不寧,肢體不自然的顫抖,說話時嘴角的抽搐……所以,我懷疑你已服了毒,但服下的時間必定不久,因為你必須在毒發之前,把那個秘密告訴我,所以,我使計激你服下催吐劑瓜蒂散,原因有二:其一,你烈性決絕,必不肯說出服得什麼,隻有讓你吐出來我看,才能對症下藥;其二,趁毒物大部分或部分尚未進入腸道和未被全部吸收之前,催吐可排毒,否則,光憑後麵那兩劑綠豆甘草解毒湯,是緩不了這麼快的……你是三格格的生母,三格格生的好看嗎?”
劉氏的麵容柔和了:“很好看,大格格二格格都不及她。隻可惜……”
“隻可惜她不是兒子,又是庶出,而庶出的女兒,命運往往不濟,你會擔憂三格格的未來,對嗎?好死不如賴活,難道你不想知道女兒什麼時候長齊最後一顆乳牙?不想知道她親手為你烹的第一碗茶是什麼味道?不想在她穿上嫁衣後為她梳一個最美的發髻?不想為她的頭生子送去二十個祝福的紅雞蛋?……你一了百了倒是好,難道你就不怕她學騎馬時從馬背上摔下,卻一個心疼的人也沒有;你不怕她第一次來月事時,又痛又羞又害怕卻又沒有母親的懷抱可供她訴說撒嬌?……”
她掩麵哭泣:“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什麼都晚了,我犯下了無法回頭的錯!與彌子暇相熟的人正一個接一個的莫名失蹤,九爺他們遲早會查到我!別忘了九爺的綽號是‘毒蛇’,平時蟄伏盤踞,一旦發狠便心毒手辣、入骨三分,我是逃不掉的。”
“胤禟不是毒蛇!從來不是!”
“那是因為他沒有讓你看到他的全部,他隻給你看他最好的一麵。”
我根本不信,“你和彌子暇是怎麼認識的?”
“進九爺府時,前麵已經有了六個,即使如此,我依然天真的以為,他有了我之後,定會收斂吧,可我入府不到三天,他便又看上了一個男戲子,我可不像前麵那幾個那麼謹小慎微,自甘卑賤,便尋上門去,卻看到彌子暇正扮做龍女的模樣,為他唱什麼《水調歌頭·夢龍女》……可笑的是,我和彌子暇本來是相對兩生厭的敵人,可轉眼工夫,我們便都淪落成了同病相憐的可憐蟲。”
不幸的人總是在創造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胤禟啊胤禟,你究竟欠了多少債,造了多少孽?“是怎麼唱的?你還記得嗎?”我閉上眼睛,隻覺身心俱疲。
“昨夜入東海,驚會龍君女。杏目桃腮,櫻唇貝齒玉人嬌。眉含情絲千縷,笑蘊萬種風情,遍體裹鮫綃。波中呈曼妙,為我送嬌嬈。情暗動,心初亂,血似燒。香魂縹緲、逐伊清影共逍遙。我欲隨波遁去,又恐龍宮威武,無計退心潮。怏怏夢還醒,無緣度長宵……”
掙紮著從床上爬下,讓桃兒扶我走到劉氏麵前,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懇求:“人,難免有行差踏錯,走窄了的時候,我發誓,一定不會讓三格格失去她的生母……看在咱們同為女人、都是母親的份上,求你告訴我,彌子暇究竟會把小五帶去哪裏?”
她愧疚的看著我:“我隻知道彌子暇將孩子裝在食盒裏帶走,說是要離開京城,隱居山林,其他的,我真的就不清楚了。可是,彌子暇的屍體已經被九爺他們找到,馬車裏麵沒有找到小五,這些,您還不知道嗎?”
“什麼時辰了?九爺怎麼還沒回?”這些日子,胤禟幾乎都在酉時返家,偶爾有事耽擱了,也會遣人回來說一聲,今兒好象有點反常……自從發現真相後,我一直以為彌子暇是關鍵,憑阿哥黨的勢力,在人海中翻出他是遲早的事,可是,他離奇的死亡令一切又變得錯綜複雜……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沮喪過!
“格格,也不是奴婢說您……就是嫡親孫女出嫁,明珠府也隻送兩個陪嫁丫鬟,”桃兒嘟起嘴抱怨:“可覺羅老太君卻遣了奴婢、杏兒、梨兒和梅兒一塊過來,就是要保護格格不受丁點委屈。您倒好,明明一肚子的黃連水,偏偏半絲苦意也不肯吐。對那個殺千刀的蛇蠍女人,你卻命我們替她瞞著掖著,這算怎麼一回事嘛!”
“傻丫頭,”我把絲絹塞進咬牙切齒的抹著淚的‘娘家人’手裏:“倘若讓九爺知道了,劉氏還會有活路嗎?人,總是在算計裏走向腐爛;而佛,卻能在寬恕中獲得不朽,雖然咱們對佛的境界望塵莫及,但至少也不能像她那樣一念成魔,鑄下大錯,小五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我懷裏,我又怎麼忍心害三格格永失生母?這世界遺憾的事太多,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吧。”
桃兒低著頭開始猛絞手中的絹子,欲言又止,我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你是不是有事瞞我,說!”
“不是奴婢說出去的,剛才奴婢在院子外麵,好象瞧見九爺鐵青著臉,帶人上偏苑去了。”
“不好,咱們也去!”
……
行至偏苑外,隻見三位小格格正被嬤嬤們帶在那裏玩耍,蕪寧認出了我,綻開了嬌憨而靦腆的笑,目光情不自禁的看向被乳母抱在懷裏的三格格,稚弱清雅,如一簇粉嫩的春櫻,柔得惹人憐愛……來不及多看也來不及多想,我進入偏苑,六名侍妾齊刷刷的跪在苑中瑟瑟發抖,12道射過來的目光比‘巴德哥赫猜想’更加複雜難解,這是我第一次從自欺的象牙塔中跳出來,如果‘七仙女’在之前隻是抽象的概念,那麼如今,我終於麵對了這個血淋淋的現實,一陣難堪和恍惚後,耳邊卻突然縈繞起: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們一樣有脆弱的靈魂/世界男子已經太會傷人/你怎麼忍心再給我傷痕/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們一樣為愛顛簸在紅塵/飄忽情緣總是太作弄人/我滿懷委屈卻提不起恨……
我命令自己微笑,於是億萬個腦細胞奔騰跳躍,向表皮傳達微笑的指令,表皮細胞們,那些可憐的,遠征俄羅斯的拿破侖的雇傭兵,不情願的欠了欠屁股,蠕動了一下身軀,擠起了一小片兒微弱的漣漪……
“你們為什麼跪在這裏?”
“回福晉的話,是九爺罰……福晉,您原諒她吧,她已經自己絞了頭發,可九爺還是不肯……”
“他們在哪裏?”
“小佛堂。”
……
拚命的向小佛堂挪去,嚴重透支的體力令每一步都重如千斤,傷了元氣的人怎麼會這麼不中用!……遠遠的,聽到了老九幾乎崩潰的吼聲,“你已經自省?晚了!孩子被抱走時你怎麼不自省!葶兒倒在血泊裏差點死掉時你怎麼不自省?福晉已經寬恕了你?哈!你居然還有臉去找她!我告訴你,慈悲不是姑息,罪惡也不可縱容,寬恕是什麼東西?是歹毒的幫凶,還是殘忍的食糧?……你自裁吧!不肯動手?很好!何玉柱,還愣著做什麼,送她上路!”
“住手!”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撕喊,卻細如蚊蚋。
“你不仁我不義,實話告訴你,你的寶貝兒子早就完蛋了,被我親手掐死扔進河裏喂了王八!哈哈……”歇斯底裏的慘笑不絕於耳,我終於到了門口,奮力推開門:“她騙你的,住手!”
嘶……利刃呼嘯著刺破窒息的空氣,穿透溫熱的骨肉,哧……冒著熱氣的鮮血嗚咽著如汩汩的熔岩噴湧而出,閃著寒光的凶器就握在那雙曾經熱切撫摸過我每一寸肌膚的大手中,邪氣迫人的眸閃著嗜血的光,英俊的麵龐浸淫著皇室中人與生俱來的殘忍……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妖冶的鮮紅如鬼魅的召喚,我蹲下身死死按住劉氏冒血的瘡口,腥熱的血瞬間濡濕了我的手心,我隻覺自己被世間最醜陋的戾獸壓在了身下,它一口咬去了我半邊的手臂,粘稠而腐臭的誕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我臉上,惡心,恐懼,疼痛,血腥,絕望……偏偏又逃不脫死不了……
“福晉,等三格格長大了,求您告訴她,她的額娘是病死的……”
垂死的話語將我從幻境中拉回,我隻能輕輕點頭,“對不起,我剛才是騙他的,我想……想死在他的手裏,被他始亂終棄,他不肯記得;為他生養女兒,他不願記得;我被他徹底……徹底毀滅,他可會……可會刻骨銘心?”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熱血,就這樣涼了,稠了,凝固了……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漬:神啊,如果您肯多賜給我一秒鍾,這苦難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
四福晉那拉氏拉著我的手拭淚:“別難過了,好好保重自個兒的身體才好,孩子隻是暫時找不到,總還有尋回的希望……比起弘暉,就那樣在我懷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丁點希望也不給含辛茹苦養育了他整整七年的額娘留下……”
“你至少還擁有養育弘暉七年的回憶,”八福晉郭絡羅.瑜紫恨恨的咬碎了銀牙:“可我呢,嫁進八爺府都3年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外麵的人什麼難聽的都傳開了,什麼八爺府的風水好,把一隻雌孔雀,都喂成雄的了……連良妃娘娘和皇阿瑪也……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您別難過,至少八爺他給了您全心全意的愛啊,”鈕祜祿.菡萏低頭輕輕的囁嚅道:“也不怕您們笑話,自打被賜進了四爺府,四爺他不知為什麼,就是討厭我,一次也不肯進我的房間。”四福晉那拉氏同情的握住菡萏的手:“好妹妹,我勸勸四爺,會有機會的。”
我坐在床頭,突然覺得啼笑皆非:我們這群所謂的養尊處優的女人,各人都有著各人的傷心史,不打仗也似劫後餘生。
……
“胤禟,這是我用決明子做成的枕頭,具有清熱安神、明目助眠的作用呢,今後你就枕著它睡,好不好?”
“好,葶兒我……”他欲言又止。
……
“胤禟,這是我特製的‘固齒散’,不僅可以預防齒疾,而且對你這個經常胃火牙疼的人,很有效果,記住,每晨起先以此散擦牙根,再用冷水漱吐……”
“好,我……”他不知說什麼好。
……
“胤禟,白喉流行時,要記得給寶寶們用橄欖全植飲;出現痄腮疫情時,記得給寶寶們用大青二花湯預防;如果孩子中有誰患了百日咳,記得給其他孩子喝琵琶薄荷茶……到了夏天,提前用苦參、黃芩、丁香和薄荷浸泡於米醋中,如果小四被蚊蟲叮咬了,就用這個塗抹……還有很多,我都記在這上麵了……”
“葶兒,你心裏難受,你罵我出出氣也好啊,你別這樣,我心裏發怵,真的,你不要嚇我……”
我閉上眼深呼吸,終於鼓足了勇氣:“胤禟,我決定……”
還沒說到一小半,胤禟的臉色便陰霾的厲害,將我牢牢鎖在懷中,灼熱的張力從他緊甭的身體裏急遽輻射出來,我不禁驟生出燥熱的錯覺,空氣中的水分被蒸發殆盡了嗎?下意識的潤了潤唇皮:“胤禟,我……”
他驀地扣緊我的後腦強勢索吻,滾燙的唇瓣像火烙一樣猛烈碾壓著我的唇,粗野的吮啃蹂躪如蝗蟲蠶食嫩葉,如毒蛇生吞青蛙,努力張口抗議,烈焰卻趁機攻城掠地,鉗製住我的舌盡情糾纏撩撥,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掙紮卻如蜻蜓撼柱般徒勞無功,整個世界在眼前淪陷,所有的思考能力終於萎縮枯竭,無法遏製的顫栗如觸電般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畢了,隻覺筋酥足軟、骨蝕魂銷,軟綿綿的使不出一絲力氣:“混蛋,你以為你是鴨霸王轉世嗎?”
他抵住我的額頭低喃:“已經派了很多人去找,很快就會有消息的,再相信我一次。”
“一點線索也無,再多的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胤禟,你知道嗎?我很怕再待在宅子裏,就像一尾鮮活的魚被丟進了裝滿冷水的鍋,火苗舔著鍋底,水溫越來越高,一刻比一刻難熬,最後隻會在沸水中死去,把我放回大海,好不好?”
“別鬧了,你又不會九子魔母的上天入地搜魂大法,去了又能怎麼樣!”
“可是,光陰何止百代,小五沒有早一刻,沒有晚一刻;女人何止千萬,他沒有選這個,沒有選那個,就恰恰落根在我這一畝三分地,娘親和寶寶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上天一定會在冥冥中給我指引。”
“我陪你一起去找。”他定定的看著我,深邃魅暗的眸仁閃爍著濃的化不開的無奈和寵溺,墨幽幽的瞳孔猶若一泓無底的深潭,將我的魂魄扯入其中,怎麼也泅遊不出這片無邊無際的眷戀……
“不,你必須留下,小四還那麼小,除了你,我還能毫無保留的信賴誰?……而且,”我握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苦澀的一陣痙攣,“阿九,初識你的時候,隻是淡淡的歡喜,那個時候,我最喜歡指著雲彩,指著星辰,大方的說送給你好了,其實,那隻是因為那些東西又不用花錢,又顯得很眩很浪漫……後來,淡淡的歡喜變成了濃濃的喜歡,你開心時我就想著要錦上添花,你難過時我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身邊耍寶哄你開心……再後來,喜歡質變成了愛戀,我想,甜葡萄遭遇了狐狸九,命中注定會被吃幹抹盡外帶不吐葡萄皮,沒關係,豁出性命也要轟轟烈烈的愛一場……可是,不幸、鮮血和無法挽救的死亡接踵而至,我才明白,風花雪月鴛鴦蝴蝶不過是寡味的詩,愛怨嗔癡蕩氣回腸終究是易碎的夢,愛情,應該洗盡鉛華,反璞歸真……愛一個人,原來可以愛到不再愛的境界。”
用力拔下戒指,將它套在胤禟右手的尾指上,他一激靈,猛得將我撲倒在身下:“董鄂氏,你不要這麼殘忍,我已經退無可退,求你發發慈悲,別再逼我了,好不好?他們是罪有應得,小五的事是個意外,我們沒有錯!沒有!”
“可我們有罪!佛說:命由己造,種如是因,收如是果……我們必須付出代價!我們不能在麻木和虧欠中旁若無人的幸福!”
“去他媽的佛,你才是我的佛,別扔下我和小四不管!”
淚水肆無忌憚的傾瀉而下,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阿九,我不在的日子裏,好好保重自己,還有,把虧欠皇家的責任,虧欠那些可憐女人們的情債,全都還了吧……家,本是個圓滿的容器,荒唐的過去和無法選擇的出生,將本該盛滿幸福的容器鑿了兩個大窟窿,所以,咱們的寶貝便從大窟窿漏了出去……你,負責彌補漏洞,我,去把小五找回來……到那時,你可以愛得純粹,我可以愛的完整,再將這枚戒指,親手給我戴上,好嗎?我愛你,我交付了靈魂與眷念,也將下半輩子的幸福希望交付於你,阿九,請別再令我失望,好嗎?”
他把頭重重埋進了我的肩胛,我感到一陣濕意:“我究竟要怎麼做,你才能不走?劃出個道兒來!”
“如果你能用自己的舌頭舔到自己的手肘,我就不走。”
他真的去舔,怎麼也夠不著,竟忍不住抱著我邊哭邊笑:“臭丫頭,你又使詐!董鄂.菀葶,如果你能用自己的舌頭舔到自己的手肘,我就放你走!”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頭去舔了舔他的手肘,他怪叫起來:“舔你自己的!”
“夫妻本是同體,你的就是我的!……胤禟,放手吧!我求你了……”
……
天與地相吻,太陽是熱烈的唇印;火與風相吻,煙花是瞬間的永恒!……馬車顛簸在官道上,我的心卻飛到了兩天前的夜晚,徘徊不去。本該在孩子滿月時用來慶祝卻最終沒用上的焰火,卻在分別時派上了用場,火樹銀花,魚龍飛舞,隻滅不敗的煙花,在燦爛中死去,腦海裏正縈繞著‘浮華褪盡,她比煙花寂寞’的淒涼,小四卻不解風情的在她阿瑪身上撒了半泡尿,胤禟手忙腳亂的將小四遞給我,小四便一視同仁的把剩下半泡揮灑在了她額娘身上,一瞬間,淡了惆悵,濃了期翼,明媚了天!縱然在燦爛中死去,終會在灰燼裏重生,在胤禟的眸子裏,我看到了同樣的堅定。“葶兒,我真想變成你的影子,陽光下可以跟在你的後麵;月光下可以伴隨你左右,哪怕在漆黑的屋子裏,隻要你點上蠟燭,我也能陪著你垂淚到天明……”
……馬車突然停住,我慌忙抹了一把淚,正要探出頭去,一隻大手卻從馬車外猛的伸了進來……
來不及多想,倉皇中抓出自製的防狼噴霧劑果斷開火……“該死!”那從天而降的魔爪倏的縮了回去:“你又搗什麼鬼!”
這聲音……糟糕!
“連翹,快取水給十四爺洗洗……別撓別撓,越撓越癢,忍著點啊,這是皮膚接觸到一品紅液汁的正常應激反應,過段日子就好了……你……”
“跟我回去!”他青筋畢露,劈手就拽:“九哥吃了豬油蒙了心,對你這個鐵石心腸的任性妮子逆來順受的離了譜,董鄂氏,你他媽要是我福晉,爺早八百年就打斷你的狗腿,看你還能上哪兒去撒野!……怎麼?我告訴你,就是鬧到皇阿瑪那裏,也決計沒你好果子吃!走!”
十四的手腫的跟熊掌似的,十根蘿卜指紅的能迅速勾引起兔子的食欲,卻依舊死死將我的腕子拽的生疼,他惡狠狠的睨視我,腮幫子鼓的像一條即將發起攻擊的眼鏡王蛇,這家夥的莽性子又犯了,倘若硬碰硬,成炮灰的那個肯定是我:“嗟爾生來一歲零,忽聞疾歿淚盈盈;靈魂莫苦歸時早,百歲還同一歲生……十四阿哥,這首悼亡詩可是你親手寫下的?你的大格格不滿周歲夭折時,你的心情怎麼樣,為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體諒別人的痛苦呢?”
“是我做的又如何?我不體諒你又如何?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們之間隻要一出問題,你就逃的不見影兒,活活折磨那個把你看的比什麼都重的人!董鄂氏,我真搞不懂你,你能對那些不相幹的人好,怎麼就不能對九哥好一點?……自理愁腸磨病骨,為伊憔悴欲成塵;精魂化做相思鎖,不敢枷住心中人……看著我做什麼?這是從塞外二皇姐府返京時,被你拒絕了的九哥喝醉時做的,他為你挨皇阿瑪的壽杖,為你擋冰雹逮毒蛇,生怕有一丁點沒為你想到的,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你麵前來,可是你呢?不懂珍惜,視若敝屣,你是專門為折騰他而生下來的妖怪嗎?”
“胤禎,別逼我回,回去會痛死的,如果我死了,今後還有誰能像我這樣愛你九哥?……你不是奉命去押解遭廢黜的六世達賴倉央嘉錯返京嗎?為什麼回來的這麼早?”
十四深深歎息:“我趕到的時候,倉央嘉錯已經死了。那朵迷失菩提的風中蓮花,凋敝在了比碧空還澄澈的青海湖中。董鄂,你聽我說……”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尊迷失菩提的活佛?一位至真至純的情種?一則飽受爭議的傳奇?一朵凋而不朽的聖蓮?……僧說:多情即墮!佛說:佛亦多情……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在情愛與佛陀之間痛苦的掙紮徘徊……那一天,我背上行囊,不為朝拜,隻為奔向你的懷抱;那一月,我轉動所有經輪,不為超渡,隻為觸摸你的指溫;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倉央嘉措決定了,‘寧負如來不負卿’!奔向他摯愛的瑪吉阿米,卻最終失之交臂,他選擇棄佛成全愛,愛人選擇棄他成全佛,她嫁了人,新郎不是他!……一雙眸子下麵,淚珠似雨連綿;冤家若有良心,回首看我一眼……他企求;她不是媽媽的女兒,怕是桃樹生的!所以她的愛情,謝得比桃花還快……他埋怨;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他終於回到了佛的身邊……但使有情成眷屬,不辭辛勞作慈航,他祝福眾生……未知來世相見否?陌上逢卻再少年,他期待來世……風雲突變,時局顛覆,殺戮奪權後的勝者拉藏汗囚禁了他,在戒備森嚴的蒙古包中,他透過窗格望見白雲,‘東山的高峰,見白雲蒸騰天空。是不是瑪吉阿米,又為我燃起神香?’……拉藏汗奏請康熙廢黜了倉央嘉措,康熙帝出於對西藏地區的安定的需要,同意將倉央嘉錯“詔執獻京師”,當押送倉央嘉錯的蒙古兵路過哲蚌寺時,被早已埋伏的眾多愛戴他的喇嘛襲劫,倉央嘉錯被搶上山,安置在寺內。拉藏汗的蒙古兵包圍寺廟,調來炮營,倉央嘉錯不願連累他人,慨然決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與數千名喇嘛揮淚相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不可返回的深淵。
“然後呢?”不禁熱淚盈眶。
“白羽的仙鶴,請借我淩空的雙翼,我不飛往遠處,隻到理塘就回……這是他寫的最後一首詩,因為他的瑪吉阿米,就住在理塘……後來,行至青海湖畔,倉央嘉錯被拉藏汗毒殺,屍體扔進了湖泊……我終究還是去晚了一步,我隻看到一個像月亮般美好的女子,徘徊在湖畔,消弭於湖中,我沒有去救她,我想,她也許就是瑪吉阿米。”
“她既然肯陪他死,為什麼不肯陪他生?他死後才跳進去,又有什麼用?”不禁掩麵哭泣,為什麼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總是以悲劇收場?……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或許,冥冥中真有天意……十四,你知道嗎?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即七世達賴,便是在他戀戀不忘的瑪吉阿米的故鄉——理塘找到,而這位七世達賴,便是你後來成為大將軍王後,率兵入藏幫助的對象!
“說的好!”十四一把握住我的手:“當你責怪瑪吉阿米的時候,可有想到,你可能正犯著和她一樣的錯?董鄂,回去吧!”
“胤禎,你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嗎?……嫉妒、貪婪、怨憎、放縱、瘋狂和瘟疫都從盒子裏放了出來,好在還有一件壓箱的法寶,也是盒子裏唯一一件美好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希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其實,我真的沒有怨他,隻是必須解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胤禟懂的,我們都值得對方為彼此的生命受苦……”我的眼角瞥見遠遠兩騎而來,來的正好,從懷裏掏出一個精美的嗅瓶:“猜猜這是什麼的香味?”
十四向來好奇,拔開蓋子一嗅:“好怪的味兒!……董鄂你……”
“對不起,這是趙啟大哥研製出來的用於外科止痛的吸入式麻沸散,送我防身用的,沒想到先用到了你的身上……”
……
“胤祥,謝謝你和四哥來送我,麻煩你順便把胤禎送回去。”
“董鄂,你……保重!希望在嘉彤出嫁前,你能把小五找回來,我……”
“什麼都不要說,咱們會再見的。”
看了看默默站在旁邊凝視我的老四,他的目光像是一個塵封了三千年的古墓,裏麵都埋葬著些什麼,是一個難解的謎……隻是,我已經沒有心情去挖開它……珍重,也隻有珍重!
馬車絕塵而去,我看著一會兒一歎氣的連翹,忍不住道:“我現在把你送回十二阿哥府,可好?”
“什麼話?連翹是格格您的人,回十二阿哥府做什麼,人家隻是在想,不知何時才能回?”
……
時光如水,輕輕的一掬,就是一捧流年……康熙四十七年,驛館,我從信紙裏抬起頭來:“連翹,出事了,趕快準備一下,咱們立即動身返京。”
康熙四十七年,一個多事之秋!
索額圖和明珠,都曾顯赫一時,掌控過炙手可熱的權柄……欲做官,問索三;想求情,找老明,多麼生動而又諷刺的民謠……相同的是,如今兩人都化做了塵埃;不同的是,索利欲熏心,謀求非分之福,自取其禍;而明收斂鋒芒,大隱隱於朝,終得善果……人生,求仁可能不得仁;不求仁則肯定不得仁……外祖父明珠之死,終結了一個朝臣攬權的混沌時代,卻拉開了‘九子奪嫡’的慘烈序幕。
路越走越短,離京越來越近,我高興莫名,高興的好幾次命車夫停住馬車,好讓自己下車來捫心自問:這種喜悅究竟意義何在?三年的尋覓,結果卻淒淒慘慘戚戚,接下來的曆史軌跡,又將腥風四起烏雲湧,驚天雷變血雨來……但是,有什麼會比思念更盲目、比青春更任性的呢?……
“格格,前麵是岔路了,左走回九爺府,右走回明珠府,咱們……”
“向右。”近家情更怯,不敢踏歸途!
……
一陣好忙,直到服侍外祖母安置了,才脫得身來,在重重庭院中信步而遊……依然是一樹又一樹的繁花,蟲鳥們依然呢喃著天籟般的樂章,那片竹林依然千枝萬葉碧色欲滴,佳泉環繞、竹影憧憧的那個院落依然清幽怡人……進入沈宛舅母的房間,第一眼便看到了那蒙塵的瑤琴,跟她撫琴學畫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複返……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拭去琴上的灰塵,生澀的撥動起久違的琴弦: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
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把袂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嘣——弦斷音殘,人琴俱亡?……正彷徨間,一個脆生生的嗓音橫空飛來:“你怎麼從畫裏走下來了呢?不可以,快點回到畫裏去。”
好可愛的小小女娃,鮮嫩得活似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紅莓果,兩扇睫毛下透出的瑩黑色瞳目,粲然如星,杏黃色的衣裳很襯她,‘春葩含日似笑’的靈動,‘秋葉泫露如泣’的清麗,她身上都有!
她見我不說話,便皺了皺小鼻尖,俏皮的動作刹那間鮮活了眉目五官:“快回到畫裏去,否則我就……就……就數到三,一……二……”
“你隻會數到三啊?”忍不住逗她,我同情地搖搖頭:“可憐的孩子,趕明兒有空我教你從一數到一百。”
圓潤可人的俏臉驀的沁出盎然的赧紅,她急的直跺腳:“縈棣會數數,縈棣還會背詩呢……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那明燦的眼神分明在說:不許小瞧我,我是天下最牛逼的寶寶!
這是誰家的小孩,怎麼一逗就鬧?真好玩:“縈棣是嗎?你是誰家的格格?”
“你猜!如果猜不中,就乖乖回到畫裏去喲。”
怎麼老是要我回畫裏去?……明白了,她一定是覺得我跟畫裏的人兒一樣好看……這小孩真真招人疼:“給個提示好不好?”
小腦袋搖的像撥浪鼓:“皇瑪法說了:臣不密則失君……”
“是君不密則失臣……”皇瑪法?她是康熙的孫女?等等……三阿哥胤祉奉旨操辦明珠的葬儀,而她小小年紀又會背詩,莫非……“我知道了,你是三貝勒家的小格格?”
“我阿瑪比三伯父英偉多了。”
三伯父?定然是比老三小的阿哥生的了,這麼直率,莫非……“啊,你是十阿哥家的格格?”
“我阿瑪比十叔有氣質多了。”
十叔?定然是比老十大的阿哥生的了,有氣質?莫非……“哎呀,八阿哥有女兒了?……呃……四阿哥的?”
“我不是八伯父和四伯父的女兒。”她急的眼圈都紅了:“你壞,你快回畫裏去!我要去告訴阿瑪!”
八伯父?十叔?……她是,難道她是?……我的心頓時像剛出蒸籠的饅頭,軟綿綿、熱烘烘,還汩汩的冒著蒸汽……臭阿九,他竟然騙我!
番外(胤禟篇)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她一走便走了近三年,雖然,我派去暗中保護她的人每日都有來信,雖然,我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可是她的心,卻像天山極頂的千年雪蓮,即使旁人跌破了腦袋,也隻能摸著滿把的冷空氣。
終於回來了,我的馬車咬著她的馬車,前後進了崇文門,可我,卻提不起勇氣……她會像我思念她那樣思念我嗎?她會先回家嗎?……沒有,她的馬車直接進了明珠府……我積壓了近三年的無名心火逮著了瘋狂焚燒的機會!
接上小四,抵達明珠府,遠遠的見她逶迤進了沈宛當年的住處……本想直接衝上去興師問罪,就地正法……可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琴曲卻令人黯然神傷,她總是有辦法令百煉鋼化做繞指柔……
“你怎麼從畫裏走下來了呢?不可以,快點回到畫裏去。”小四的聲音驀的傳來,臭丫頭,什麼時候溜進去的,回到畫裏去?……小家夥,不是畫裏的額娘跑出來了,而是你真正的額娘回來了……不知葶兒見了小四,會是什麼光景?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運起一口真氣,從丹田而膻中,從膻中而咽喉,最後彙集在唇間,疾步跨進去咆哮而出:“好啊,是誰說什麼‘娘親和寶寶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啊?近在咫尺都認不出來?早起的鳥兒啼出第一聲鳴叫,便開始替窩裏的幼雛尋覓小蟲兒;吃草的母牛聽到小牛的哞聲,便立即吐出口中的青草,為嗷嗷待哺的幼崽喂乳……董鄂.菀葶,你呢?你連隻鳥、連頭牛都不如!”
她眼裏的太陽迅速下山,黑夜的陰霾取代了蕩人心魄的光彩:“都怪你,你來信說女兒到三歲了都還不會講話,還說女兒又瘦又小,弱不禁風,你不肯把女兒的樣子畫下來寄給我看,你甚至連女兒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覺羅老太君她們寫給我的信,我一封都沒有收到過,都是你搗的鬼,胤禟,你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你壞透了你!”
“我就是要讓你回來自己看!”“不許罵我阿瑪!”小四和我同仇敵愾。
仿佛被我們的視線灼傷似的,她不自在的垂下眼睫,遮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眸,露出溺水小狗般哀憐的神色。獨特的馨香從她嬌軀源源幅散出來,她輕輕咬著下唇,欲言又止,兩片絲緞般的唇瓣有如熟透的櫻桃……
“小四,你出去,阿瑪沒叫你進來,就不許進來。”
……照著她的嫣紅印下去,她圓靈的瞳仁兒瞪成滿月,隨即閉上,頰上飄飛起嬌豔欲滴的嫣紅……多少次踟躕輾轉,多少回夢中擱淺,等的,不就是此刻嗎?為什麼?臨了卻恍如夢中,分不清是真是假?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九哥,真是羨煞你十四弟啊。”十四一手抱著小四,一手捂著小四的眼。
老十笑道:“拽什麼文呀,九哥的意思,爺來幫著說,董鄂師太,留在廟裏別走了,就依從了老衲吧……九嫂,你怎麼說?”
我哭笑不得,正要搭話,卻感到葶兒的身體明顯一僵,難道,她還是打算走嗎?
卻見李德全在揆敘等人的簇擁下滿麵堆笑的進了來:“喲,奴才給九爺、十爺、十四爺請安,幾位爺吉祥!奴才給九福晉請安,九福晉,皇上有口諭給你……”
皇阿瑪有口諭給葶兒?卻見那閹貨卻停頓下來,不往下說,我了然於心,忙遞上一張銀票,狗奴才,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銀票……皇阿瑪的消息為何如此靈通?葶兒一走三年,皇阿瑪該不會,我突然緊張起來……
皇上的口諭很短:二十日後的木蘭秋獮,九福晉董鄂.菀葶,以內命婦身份協助皇九子侍奉太後儀駕及相關事宜……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隻字未提……
返家的馬車上,胤禟兀自傻樂,像頭剛偷吃了滿肚子蜂蜜的維尼熊。小四這根不安分的小泥鰍在我懷裏一會兒一個動響……“額娘,在兩棵樹上築巢的傻鳥兒是得不到快樂的。”她煞有介事的眨巴眼……“額娘,沒有什麼比卷土重來的愛情更有滋味。”她露出米粒似的白皙貝齒……“額娘,你是小四永生的咒,是綻放在小四心坎上的水蓮花!”她快活的搖頭晃腦。
“小四,這些話是誰教的?”胤禟的三魂七魄終於歸位。
“不能說,這是十四叔和小四約好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