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埃及、對木乃伊,很多人抱有敬畏心理,不過這種無法延續的文明,自身難保,何以讓人畏懼?詛咒和流言是後人所造,遙遠時空滋生浪漫想象,也容易滋生恐懼感。
我站在一具少年法老的木乃伊前,牆上刻著他慘烈的愛情故事。
我身後站著安祖,他在說他的愛情宣言。
“我知道你不會見我,但我想見你,所以我來了。”
我說:“你是不是——”
他急:“你說呀!”
我想到盈盈渾身紗布的模樣,我那次見她,想到木乃伊;這次見木乃伊,想到她。不過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我說:“盈盈離開你家後,我一直沒收到她的消息。”
安祖說:“她給我發了條短信,問我周末有沒有空,她做中餐給我吃。我以為她也發了短信給你,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
沒有消息,我曾給她打過電話,沒接。此後杳無音信。
她一定喜歡安祖。在他家幾天,安祖抱著她上樓,抱著她下樓,抱著她去花園呼吸新鮮空氣。如果換作我,也會愛上這麼照顧我的帥哥。
我有怨念,為什麼盈盈不發短信給我,半夜先去醫院找她的是我呀!
安祖說:“我以為她的腳傷很重。”
“她傷的是額頭,腳沒事。”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她腳大。”
“什麼?”
安祖忍不住笑:“她的腳,特別大,我以為是因為受傷紗布纏得多,後來看到她鞋子,才明白,不是紗布的問題,是她的腳本來就大。”
我站在少年王的木乃伊前,控製不住,大笑出聲。幾名遊客奇怪地看著我們。
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這一幕。高闊的展廳,光線從高處灑落,遍地石館、木乃伊、盛內髒的容器、牆上的莎草紙……幾千年前的物品掩埋在時間的灰裏,一股腐舊氣息。
安祖遞過一枝玫瑰。
新鮮玫瑰,開在我眼前的一朵花。花開到極致,仿佛恰巧飄過絲雨,轉眼又晴空。陽光、雨露和花都在,於是如此動人。
我注意到他手裏的袋子,從一進來就拎著,原來裝著花。
盧浮宮近千年了,我在這座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博物館裏收到人生第一朵玫瑰。其實,以前也收到過,中學時,一男同學勤工儉學賣玫瑰,被城管抓了,玫瑰被沒收,隻剩下手裏一朵,他氣鼓鼓地扔給我:“送給你吧。”
我扔還給他。
而這朵玫瑰,我收了。
某位法國阿姨說,如果想保存玫瑰,要把它一直倒掛著。這朵玫瑰一直倒掛在牆角,漸漸風幹、定型,然後落滿灰,多年後再看,它已凝縮成一枝不會動的記憶。
圖書館前的流浪漢
蓬比杜圖書館位於巴黎3區,外形像個內髒外露的變形金剛。圖書館前經常排著長隊,我去的那天,排在我前麵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沒有什麼人流露出驚訝或不滿的神色,隊伍緩緩前行,流浪漢也跟著前行。
他頭發枯燥,淩亂地遮住了半張臉,我本來可以忽略他,但他身上散發的異味令人難以忍受,我甚至想跑到後麵重新排隊,但隊伍越來越長,所剩時間越來越少。
人們依然沒有什麼動靜,流浪漢轉頭衝我一笑,露出一口黃黑的牙。
他招呼:“你好!”
我回答:“你好。”
看不出他的年齡,即便再年輕,邋遢的外表下也沒有青春可言。也許他很老了,但汙垢掩蓋了他的皺紋,看不出他真實的年齡。長久沒有與人交流,他的話和他的姿勢一樣,有點兒不自然。
流浪漢問:“我經常來這裏借書,你呢?”
我說:“我第一次來。”
他說:“怪不得,我以前沒見過你。”
我笑笑,不再說話。
流浪漢消停了會兒,又問:“是不是很難聞?”
我一時沒明白:“什麼?”
他說:“在女士麵前這麼失禮,真不好意思。”
我表示不在意。
他說:“你真好心。”
又問:“你想借什麼書?”
“一些文學作品。”
“我想借最新的有關微機原理的書,我以前就是這個專業的。”他稍停,問:“你不信?”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是張文憑,巴黎某大學的博士學位。這張文憑可能給很多人看過,快碎了,流浪漢不懂如何保管,把它塞回口袋,動作是輕柔、小心翼翼的。
流浪漢說他想繼續上學,但沒有學校收他,隻好靠自學,每天都會來這裏。
可能他曾有個不錯的工作,後辭職或因事被開除,他的妻子或女友離他而去,他變得消沉,開始流浪,露宿街頭。
這隻是我的想象。
一天,與朋友聊起,朋友問:“蓬比杜圖書館前的那個流浪漢?他每天都在那裏排隊,以前是個博士,還挺有名的。隻要你理他,他就會給你看他的文憑,很多人都看過。”
“為什麼會變成流浪漢?”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他喜歡流浪吧。”
再次去蓬比杜時,流浪漢果真在那裏,他又對排在他後麵的女孩說:“我身上的味道,我知道很難聞,但我沒地方洗澡,附近的那個公園最近不允許我去那裏用水管……排在年輕的女士前麵,我很難堪……我想借最新的有關微機原理的書,我以前就是這個專業的。你不信?我給你看我的文憑。”
他掏出皺巴巴的紙,然後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
女孩大概受不了他身上的異味,走出隊伍。流浪漢又轉身對另一個女孩說:“我以前是學微機原理的,我是博士,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