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聲音:“這裏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中國!”
我看見一根拐杖抵住冰箱門,老太太的神情活像一尊衰老得麵目模糊的憤怒女神。她本是出身優越、優雅一生的女性,我卻隻看見一張扭曲哀怨的臉,巫裏巫氣的。
我是不是應該安靜地走開?按法律,她是梅子的奶奶。
愛先生站在我身後。這個被麗莎姐和她幹女兒聊了無數次閑聞的愛先生,紅衣主教的後代,站在我身後。他看上去沒什麼特別,有著中年人的渾濁和溫柔。如果我不在場,他會進廚房,調理母親與繼女的矛盾,即使沒什麼結果,也不會尷尬,即便是普通人家,也萬分不願把家醜晾在一個不相幹的人麵前,赤裸裸的。
老太太繼續對梅子嘶吼:“你回去,跟你母親回去!”拐杖敲得冰箱門怦怦響。
我立即離開。
那座漂亮得不真實的房子、敏感的梅子、憤怒的老太,以及印象模糊的愛先生,此後與我再無交集。
我去過巴黎歌劇院。朋友有張多餘的歌劇票,送了我。我和一大群普通觀眾坐在席間,聽著仿佛從遠古傳來的歌聲。歌聲古典洪亮,那些優雅的服飾、迷人的身姿,漲滿了凡人眼簾。這台上台下,不知誰又愛上了誰。
舞台上的她,和落幕卸妝後的她,會異於想象嗎?
我最後一次聽到愛先生的事,仍然是從麗莎姐和她幹女兒口中。某天傍晚,她們依舊窩在隔壁的房間裏喝茶聊天,潘女士許久沒來了,麗莎姐提到她時,語氣有些不快。
我隻聽到幹女兒的一句話:
“……那個老太婆得病死了,我真要恭喜她了!”
潘女士再沒來過這裏。
這是別人的故事。
街頭暴力
巴黎協和廣場上豎著一座古埃及方尖碑,與埃菲爾鐵塔遙遙相望,往右是凱旋門和香榭麗舍大街,偶有摩天輪緩慢輾轉。這一塊地經常有加長型林肯車開過,傳出車內瘋狂的音樂,大多是一些青少年與同伴租個車子,繞巴黎瘋狂一圈。青春期的男女通常以這種方式尋找存在感。
安祖帶我路過這裏時,恰有一輛加長車遇紅燈停下,長長的,像隻會移動的棺材。黑窗開了一扇,探出個頭,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因腦袋空空而顯雙眼無神,說起市井小語倒流利,溜了一串。我還沒反應過來,安祖已怒,衝那少年喊:“她是我女朋友,你這樣說她,小心我揍你!”
那人問我要不要上車,惹怒安祖的是一個詞,市井小詞,鄙視中國人的稱呼,發音類似於“chinetoque”。這詞法語教科書上沒有,大學教材裏也不會有,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少年顯然火上澆油,又蹦了次“chinetoque”,在他看來,這是個誰暴力誰就牛的世界。紅燈沒轉綠,他挨了安祖一拳,鼻血攀爬過車身,白色車子,那血跡尤為醜陋。
如果安祖麵對的隻是這個細胳膊細腿正處在發育期的少年,我不會害怕。我害怕的是,不知道車裏還有多少人,品行如何,有沒有帶刀……果然,長車停下了,車裏蹦出好多人,全是不良少年的模樣。
當時天未黑,埃菲爾鐵塔已點亮,廣場上的噴泉正歡,遊人如織。這樣的場景,無論如何都與暴力無關,但暴力還是發生了。
我沒見過街頭暴力,印象大多來自港產電影,不過現實中無背景音樂,無燈光,無美感,無鏡頭描述,是赤裸裸的刀槍棍棒。
滿地是碎的酒瓶,棺材內的音樂沒關,一驚一乍地應著景。警察很快趕來。
去警察局,又去醫院,安祖傷得不輕,他說不想回家讓繼父看笑話;不想回爺爺奶奶那裏,怕他們擔心。我帶他回住的地方,麗莎姐大呼小叫:“哎呀,又是那些人啊,我剛來巴黎的時候,治安比現在好多了!法國的法律是保護小孩的,沒成年做什麼都不算犯罪,真要命。”
安祖像是睡著了,我真心希望他是由於疲累,而不是因為腦袋被人砸到引起瞌睡。他躺著,很安靜。我翻字典、查網頁,想知道“chinetoque”到底什麼意思,結果得到一個“中國佬,口語,貶義”的解釋,據說很不雅,中文無力解釋。
安祖睡著,眉間微鎖。手臂有個傷口很嚇人,皮肉翻滾。後怕翻江倒海似的湧過來,萬一他有事怎麼辦?暴力仍曆曆在目,我不禁哆嗦。
我想到盈盈的經曆。
我們偶爾有聯係,安祖替她找了個學生宿舍後,盈盈隨後轉租出去,賺差價。她租了個小房間,與多人合住,那兒地段不好,常有搶劫案件發生。盈盈是個愛美的女孩,她寧可住得差,也要買名牌包,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街。結果被劫匪盯上,盈盈死拽著包,劫匪差點兒把她的手砍掉。“又是那些人!”她在電話裏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