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沅城一中高六七班的這些老同學,穿著打扮各有不同,但那動作、精神,無一不有幾分老態了。我忽然想起一位作家的描述,這世上,最厲害的東西就是歲月,歲月像一把錘子,一直錘打著人,那痕跡都留在了臉上、心上,誰也逃不了的。歲月不饒人呀!
“老大哥老大姐們,今天……”
“今天是清明。”有人回答。
哦,是清明了。但我想問的是他們今天到這裏幹什麼。
高鴻鵠把我拉坐到草地上,習慣性地往後捋了一下白發:“每年的這一天,我們活著的三十七位同學,都會聚集到這裏,和已經過世的八位在一起……當然,人數會發生變化,去年是三十八位與七位,明年有可能就是三十六位與九位了。”高鴻鵠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的。
“……十年了,今年整十年了,我們堅持十年了,不管在哪裏工作,不管定居在哪裏,不管生活、身體狀況如何,都來。”高鴻鵠說。
高鴻鵠指著一位瘦高個老頭:“這位是從重慶來的。”又指著一位明顯發胖的老大姐,“這位是從廣州來的。”
二人向我輕輕招手,我向他們頷首致意。
一次懷舊聚會,與現政沒有多少關係,我心裏有了底,昨晚存留的那些顧慮頃刻煙消雲散:“高老師,下一個該什麼儀式還什麼儀式,不要光顧與我講話,影響你們了。我是個小兄弟,來受教育的。”
“沒什麼教育可受的,也沒什麼儀式可言。該說的該講的,前些年都說都講了。這十年每年清明的上午,我們都到過世同學墳前靜靜地坐一坐,也就是靜靜地坐一坐,已經十年了,十年了……隻是靜靜地坐一坐,沒有別的。不過要不來,我們都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高鴻鵠語無倫次地說著,其他老大哥老大姐有不少跟著擦眼淚的。看來,他們對於這樣的活動,對於往昔的同學——無論生者還是死者,都一往情深呀!
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不知道該不該打破目前的局麵,更不知如何打破。
過了一陣子,高鴻鵠情緒逐漸平穩,吩咐老同學們:“大家按先前的分組,分頭到過世的同學家看看,我陪林副縣長在這裏坐一會兒。”
高六七班的同學們起身,我站到路邊,與老大哥老大姐們一一握別。
目送老大哥老大姐離去,我說:“高大哥,說實在的,同學聚會我參加過不少,聽說的更多,但沒有一家像你們這樣特別,這樣凝重的。”
“特別?凝重?特殊的時代、特殊的環境、特殊的群體……”
“特殊的時代、特殊的環境、特殊的群體……”我默念著,問:“你們怎麼選在這裏聚會?”
“怎麼選在這裏?剛才我不是說了?你看——”高鴻鵠對我的不解好像有點意外。
順著高鴻鵠的指向,北麵十多米處……喲,墓碑。剛才老大哥老大姐們站在前麵,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起身走過去。墓碑一共八塊,都是用青石打製的,大小、厚薄一樣,比三號打印紙稍大一點,兩三公分厚。這些比常見的小得多的墓碑,整齊地排成一行,同樣的款式:右上方鐫刻著“沅城一中高六七班”,中間是“×××同學之墓”,左下方是生卒年月。它們像嚴整列隊的士兵,頂烈日,抗嚴冬,櫛風沐雨,昂首挺立;又像等待進入教堂接受洗禮的信徒,神情淡定,垂手低頭,默默矗立。墓體呈長方形,長不過尺五,寬不盈尺。碑的左、右、後三麵用水泥、沙子、石灰攪拌成的“三合土”拱護著,中間的積土圓滿,上方長滿綠草。
“這是鐵線草吧?”我捋起一棵墓上的草問。
“不是,是思思草。”
“思思草?”我細看這種藤狀的綠草,比剛才水壩外側的還綠,綠得發亮,綠得像輕輕一捏就會滴下綠汁,綠得像過濃的顏料化也化不開,而它的名字又是那樣充滿詩意。
“這是沅城的叫名,不知外地有沒有、叫什麼名。”高鴻鵠說,“這種草有點怪,要不修剪,可以長到二十米,有人量過的。不過我想最長的可能不隻二十米,隻要不枯死,它總在長嘛。長,就會增加長度,我還沒見過比這更長的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