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米長?夠長的。我過去沒見過。我忽然想起“思念綿長”一說。
“這種草原來就長在這裏?”我問。
“沒有,原來這裏多是陽幹石,什麼也沒長。也不是移種來的。沅城其他地方沒見有這種草。這好像是上天賜給高六七班墳地的。”
這就更神了。
“一九九〇年初,幾個同學商量,開始搞這塊墓地。那時地皮沒現在貴,總共一千多塊錢。請到這裏的第一位是司芬……不到一年,她的墳上就長出了這種草,過去誰也沒見過這種草呀!後來是……都是一年後長出的。記不清是誰起的頭,從什麼時候開始叫的‘思思草’。”
我用右手托起一根藤蔓,葉、杆都像被什麼浸潤透了,喲,像是淚水。
高鴻鵠沒注意到我的震顫,像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這塊地有一畝多,我們高六七班的四十五個同學,夠了,夠了……”
“高大哥……”我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老弟,應該不應該在進口處立一塊碑,黑色的,上書‘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同學墓地’十二個字?”高鴻鵠在想他的事。
“……”
“是現在做好,還是留請後人來做好?”
我仍回答不上來。
高鴻鵠掏出紙巾擦眼淚,話又說回去了:“我們活著的同學自籌資金,向縣裏買下了這塊地皮……”
“你們高六七班的同學太團結了!生前一起上學,一起上山下鄉,逝世後又……”
“太團結了?”高鴻鵠又擦了一次淚水,現出苦笑,那滿臉的溝壑顯得更深重了,“太團結了?”
一座墳上的思思草攏住了墓碑,高鴻鵠將草輕輕地往墳包上攏。我蹲著,幫著攏,小心翼翼地,生怕弄斷了。
“青年人在幻想中生活,中年人在現實中生活,老年人在回憶中生活。大家一起憶憶舊也是好事。”我說。
“不,我們不憶舊,憶舊會給我們帶來痛苦、悔恨。”高鴻鵠說。
“不憶舊?那你們在一起……”
“我們隻是聚一聚。”
聚一聚就沒有點具體內容?過去、現在、將來,就不談一談?但麵對高鴻鵠,我的話沒說出口。
高高的鬆樹枝上,一種不知名的綠色小鳥“吱吱”地唱著、跳著,輕鬆愉悅,更顯出這裏遠離喧囂的的幽靜。這是不是綠翠鳥?
我們誰也沒說話,把八座墳墓上的思思草都攏好後,靜靜地坐到墓碑前的草地上。
過了一會兒,高鴻鵠問:“‘每一道墓碑的後麵,都埋藏著一部長篇小說’,這是誰說的?”
“……這個,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我回去查一查。”
“你忙,不用查了……我們這一代,經曆了太多的起落,經曆了特殊的坎坷、詭譎、淚水和悔恨,後麵埋藏的小說,不可能不充滿特殊的坎坷、詭譎、淚水和悔恨呀!”高鴻鵠說。
高鴻鵠起身,走到一座墓碑前,掏出一張紙巾,半跪下擦拭起來。碑上好像有灰塵。我要幫他,他擺了擺手。看看擦幹淨了,他回來坐到草地上。
“老弟,你覺得我還能活多少年?”
這樣的問題,我更難回答了。
“我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那種人。我想多活幾年,是為了把高六七班的同學都歸攏到這裏。我想把大家都接到這裏……”高鴻鵠說著,眼角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把高六七班的同學都歸攏到這裏”,這是個多沉重的話題,看來,高鴻鵠把這作為自己的使命了。
我覺得,今天的高鴻鵠,與昨晚判若兩人。如果說昨天是誇張,今天則是拘謹;如果說昨天是放浪,今天則是矜持;如果說昨天是寬鬆,今天則是沉重。
坐在他身邊,我感到了他靈魂的悸動,仿佛回到了他的八十年代,回到了他的六十年代,回到了他生活的本真。
我似乎什麼都明白了,但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我們這一代喲——”高鴻鵠一聲長歎,話沒說出口,淚水不住地往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