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不緊不慢的鍾聲震蕩著大山深處飄湧來的晨霧,使這些鉛灰色的精靈在魚肚白的天際下搖來晃去,搖晃出沅城新的一天。鍾聲是從沅城一中傳出的。
小巷深處響起了“吱呀——吱呀——”的開門聲,大街上響起了“篤篤”的腳步聲和“得得”的馬蹄聲,小城的西北角間或響起“嗡嗡——”的汽車引擎聲。“篤篤”的腳步聲將伴著各人心底的企盼走向新的一天,“得得”的馬蹄聲將沿著茶馬古道走向山頂、山腰或山穀的村寨,“嗡嗡——”的汽車引擎聲可能向北延伸到三百多公裏遠的省城,也可能向南延伸到四百多公裏外的邊境地區。
司芬被鍾聲喚醒了。她下意識地從薄被裏伸出右臂,“叭”地拉了一下床頭的紅色塑料細繩,懸吊在紙糊頂棚下的小燈泡倏地染黃了小閣樓。南牆上方糊著塑料半透明紙的小窗,不時地向外透出了一抹淡黃。這種親切的燈光好像噴灑、擴散開來的清醒劑,使司芬頓時神清氣爽,小樓充盈青春的氣息。司芬白藕般的雙臂使勁地向前向下伸展,把很美的上半個身子帶出了淺藍色的細花被子。
司芬小心翼翼地起身,輕輕地踩在樓板上,躡手躡腳湊近屋角菜碗口大小的紅框圓鏡,鏡裏印出畫報上雅典女神般的臉龐和水汪汪的眼睛,接著映出了一串動作:她把胸罩解開,被束縛了一夜的兩隻小白兔倏然躍出,像要向前奔去。一股愜意頓時流遍全身,流成她臉上的兩抹紅暈。
她有點羞怯地揉揉小白兔,很快將胸罩係好,穿上外衣——上麵是白色府裯襯衣,下麵是淺灰色的棉布褲子,拿起昨晚帶回家複習的課本,踏上木梯下樓。這當兒,她覺得下身有些濡濕,像敷了塊熱毛巾,很快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回身打開放在床下的小木箱,拿出衛生帶和草紙,褪下內褲換上,又拿了一疊草紙裝進衣兜,帶著備用。
司芬輕手輕腳地下樓,以至下到廚房洗漱,開門離家,也未驚動住在一樓的父母和哥哥。她走過一條不到百米卻拐了幾個彎的小巷,上了沅城的大街。說是大街,寬不過六七米,不用說兩輛汽車,就是兩輛馬車相錯也要擠到路牙子上。沿街多是西南小城土木結構的民居,也有少數磚木結構的,多為平房,樓房鳳毛麟角。
司芬走到一個燒烤攤前,掏出四分鎳幣遞給攤主。頭發花白、很富態的老大媽停下手中的棕葉扇,會意地笑了笑,用長竹筷子夾起一個又圓又白、散發著烘烤香氣的粑粑,遞給司芬,用手一指炭火盆旁的小方桌。小方桌上擺著辣椒醬油,還有一把木棍破細而成的小刷子,司芬沒抹調料,今天身上的那個東西來了。第一次來時媽就叮囑她,這樣的日子要少吃辣的,四年多了她一直照著做。
司芬邊走邊吃,自上中學起,她每天的早餐都這樣。吃這種用糯米和粳米合做的粑粑很合口味,家裏每月給的一元二角早餐費剛好夠用。中飯和晚飯回家,與父母一起吃。
街上已經人流熙來攘往。沅城是座勤快的小城,早醒的小城。城裏沒有自來水,居民趕早到城西的沅河挑水,清晨大山深處流淌來的河水,比中午、晚上要幹淨得多。當然也可以趕早到城北去挑,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在那裏修了沅河水庫,從離城十多公裏的上遊引沅河水到這裏,天旱沅河斷流,水庫可救縣城用水之急。另外,城郊的彝族、哈尼族農民趕早將地裏的瓜果、蔬菜挑進城賣,能賣個好價錢。這就形成了小城特有的趕早習慣。
米粑粑剛吃完,掏出手帕擦擦嘴、擦擦手,司芬到了沅城一中的校門口——和往日一樣,簡直像用秒表卡著走似的。這是她每日生活的序曲,平淡、簡約卻不失溫馨的韻味。
校門口圍了很多人,多是進校路過的學生,也有家住縣城、趕往學校上課的兩位老師。過去由學生會每周更換一次內容的兩長溜兒黑板,“文革”開始後成了貼大字報的重地,重點揭發批判對象的大字報,不約而同地先集中在這裏貼出。看大字報的學生邊看邊議論,幾位老師卻神情凝重、一言不發,“文革”開始,老師則成了運動對象,人人自危,變得沉默寡言了。
司芬想擠到前麵看個究竟,人太多,擠不進去。等了一陣子,圍看的人少了,才得以往前挪動,看清大字報內容。
大字報的標題是:“馬湘凡是沅城一中反對毛澤東思想的急先鋒”,工夫不到家的美術字每個都有菜碗口大。左右兩條豎寫的大標語的字也差不多大小:“誓死捍衛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大字報概括了馬湘凡的五條罪狀,落款是“高六七班部分革命師生”。高六七班是她所在的班,司芬像被猛地拍了一下後脊背,引得渾身猛地緊縮。
下早自習的鈴聲響了,大字報欄前的人走完了,司芬慢慢轉身,向高六七班教室走去。沅城一中的教室,都是解放初期蓋的磚木平房,東西向,共五排,高六七班在最後一排中間。教室裏亂哄哄的,還空著不少位子,無人注意司芬此時才進教室。她坐下,從課桌裏拿出政治課本,用手輕輕地揉揉額頭,準備上課。
上課鈴響了,政治老師段保興沒來,又過了一陣還沒來。教室裏先是竊竊私語,接著嗡嗡議論開了。
“真他媽的迫不及待,段保興為了打倒馬湘凡,連課也不來上了!”身後傳來又粗又重的罵聲,罵人的是張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