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切都要為‘文化大革命’讓路,上課算什麼!還能用上課來壓革命?”說這話的是坐在司芬左前方的苟有福,一個刀條臉、尖下巴的同學。
人高馬大的張建華“噔噔”走上前,卡住苟有福的後脖,將他的臉按在課桌上:“放屁!你他媽的為了入團,盡拍段保興的馬屁!”
苟有福叫嚷著、掙紮著,頭動彈不得,便用兩手使勁抓扯張建華的衣服:“你、你仗勢欺人……你爹倒台了,看你……你還……”張建華的父親張輝民是沅城縣委老書記,一九六四年“四清”時的主要對象,“文革”開始又被揪出,在全縣大會上批鬥了幾次。
張建華把苟有福卡得更緊了。
教室裏亂開了,有人喊叫,有人大笑,有人胡亂拍桌子打板凳,全然沒了昔日肅穆、嚴謹的氣氛,沒了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的樣子。
司芬腦子裏都是門口的大字報,沒關注教室裏的情況。
看來還會亂下去,司芬起身走出教室,想到校門口仔細看大字報。司芬不想讓人知道她關注那些大字報,拐了兩個彎兒,從教室後麵繞過去。五月的朝陽在她的身後投下一條細長而生動的影子。
在高六七班十八個女同學中,司芬身材中等偏上,皮膚白淨細膩,高鼻子、小嘴巴,一雙眼睛兩汪秋水。有人在畫報上看過維納斯的雕塑,說司芬不笑時很像維納斯,並將畫報拿給其他同學看,這一看不要緊,“會笑的維納斯”之說漸漸傳開,但司芬不知道自己竟有這樣一個美稱。
往日上課鍾響後一片靜謐的校園,此時人來人往,陣陣喧嘩聲從一間間教室裏傳出,像爭論,又像吵架。
“芬芬!”有人喊。司芬收住步子,回頭一看是高六七班的團支部書記馬梅,馬梅急步匆匆,“段老師找你。”
“找我?”司芬有點詫異。教室裏馬梅的座位是空的,不知她從哪裏趕來。
“他找你。”馬梅說著,習慣性地用手撫摩司芬的後背。馬梅和司芬是很要好的朋友,大司芬一歲,對司芬很像姐姐對妹妹。
“他找我,什麼事?”
“我、我也不知道,你快去吧,他在政治教研室等你。”馬梅輕輕拍了拍司芬的肩膀,轉身走開了。馬梅高司芬半個頭,走起路身後一條大辮子老是甩來甩去的。
司芬在教室東頭踱來踱去,約莫四五分鍾,才不情願地向政治教研室走去。教研室在教室東麵,南北向。政治教研室的門敞開著,坐在辦公桌前的段保興在看什麼材料。
司芬走到門口,用手在敞開的門上敲了兩下:“段老師,你找我?”
“噢,司芬呀,坐坐坐。”段保興抬了抬頭,犁鏵臉上布滿嚴肅,顯小的眼睛又回到材料上。
“文革”開始後,沅城一中教師挨整的沒挨整的,大都搞得提心吊膽、灰頭土臉的。段保興則不然,春風得意、笑逐顏開,組織學生寫其他老師的大字報,頤指氣使地批評別人態度不端正。師生中在傳說,工作組向他交過底,把他作為主要依靠對象。
司芬坐到段保興對麵的椅子上,沒吱聲。
段保興右手摸捏住瓷杯的把,端到嘴邊呷了一口,又看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司芬呀,最近有些什麼活思想?”
“活思想……”司芬不知如何回答。
段保興放下手中的材料:“沅城一中的‘文化大革命’進入關鍵性階段,也是最考驗人的階段。看今天的大字報了嗎?”
“今天的大字報……”司芬腦子轉了個彎兒,“還沒看。”
“要及時看,要及時看,把握住運動進展情況。”
“我以為還要上課,一到學校就進教室了。”
段保興愣了一下,從話裏好像嗅出點什麼。但他不在意,站起來踱了兩圈又坐下:“我教你兩年政治了,你各方麵表現都不錯,但還缺乏鬥爭經驗。我找你來,就是想提個醒兒,要經受住運動的考驗啊!”
司芬總覺得段保興踱圈講話的程式有點做作,但此時她顯得全神貫注。
“司芬呀,我上大學時有個同學……”段保興的這個大學同學五七年反右時同情一位右派老師,結果自己被定為“中右”,後來吃安眠藥自殺了。這件事段保興講過多次。
“我找你來,還想說說你的入團問題。無論家庭出身還是本人表現,你入團問題都不大,但你靠攏組織不夠,要彌補這方麵的不足,尤其要通過運動來彌補。”段保興習慣性地眨巴了幾下眼睛,目光又回到手中的材料上。
“謝謝段老師,我一定注意。”司芬回答,“如果沒什麼,我就走了。”
司芬又到了校門口,大字報欄前已空無一人。司芬的思緒集中不起來,眼看著大字報,腦子老想到其他事。
在高六七班十二名團員的名冊上,沒有司芬的名字。團組織是黨的預備隊,參加了黨的預備隊,高考政審自然能順利通過。學生如果政審通不過,高考再好也白搭,而高考結果將決定今後的人生。對於這些關係,學生們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