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段保興他們這樣做,是上麵定了調?”
“這個……”崔紅真拿不準,“這些年的政治運動,手裏有點權的人往往糾集到一起整別人,當然也有互相整的時候……工作組長丁浩中是部隊幹部,與沅城沒有什麼瓜葛,會不會超脫一些?”
司芬想到,這樣的答案不是崔紅真所能得出的,便說:“不管怎麼說,馬湘凡老師是個好人,不能見死不救。”
“救馬老師,我當然想救。可是,段保興是運動骨幹,幹什麼都合法化。他掌握著學生入團的大權,為了入團誰不跟著他喊跟著他叫?”
崔紅真的這些話,司芬並非覺得沒有道理,她接受不了的是崔紅真所持的消極態度。司芬懇求說:“我知道你是個正直的人,能不能在這關鍵時刻挺直腰杆,站出來?”
“人微言輕,我說了有什麼用,能救得了人?”崔紅真依然故我。
“那你就準備明哲保身了?”
“我們真管不了!”崔紅真在“我”之後加了“們”,顯然意在勸阻司芬。
“真沒想到你竟一點正義感也沒有,算我看錯人了!”司芬說完轉身就走。
“不是我沒正義感……司芬!司芬!”崔紅真上前拉司芬。司芬一甩手,揚長而去。
崔紅真愣住了。這是多年交往中司芬第一次對他發火,而且如此剛烈。司芬走遠了,崔紅真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當他想到該到學校去上晚自習時,屋裏的掛鍾響了八下。
這天晚上,崔紅真先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下半夜剛睡著便做起噩夢:司芬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前麵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司芬!”崔紅真一聲驚叫,醒來後滿頭大汗。
第二天一早,司芬步子緩重地向學校走去,校門口還是昨天那些大字報,她沒停留。
到了初一年級教室外,看大字報的人不少。運動開始,這裏成了僅次於校門口的第二大字報區,司芬停住看大字報。大字報都是新貼出的,都是針對馬湘凡的,都落名“高六七班部分革命師生”,完全不出崔紅真所料!一種萬炮齊轟馬湘凡的態勢已經形成,按照前一段運動的程式,馬湘凡不可避免地成為沅城一中下一個被打倒的對象。
司芬受到的震撼比昨天一早要強烈得多,腦子裏一片空白,接著似有一股熱血往上衝……她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操場邊大青樹上的喇叭響起來了:“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校革命師生到籃球場集合,工作組要傳達上級重要精神!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全校革命師生……”教室裏、操場上的同學、老師不緊不慢地彙成一股股人流,向籃球場流去。司芬步履沉重向球場走去。
籃球場西頭、大青樹的樹陰下擺放著一張課桌,工作組長丁浩中已站到桌前。這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軍人,一米八的個頭,發白的沒綴帽徽、領章的軍裝透出樸實、威嚴。
丁浩中看到人來得差不多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縣“文革”工作團剛剛傳來的電話通知,習慣性地用舌尖頂舐了一下嘴唇,一字一句地開始傳達:為了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中央決定全國大中小學停課鬧革命。
盡管停課鬧革命的消息早已風傳,畢竟是一個將影響、改變中國成百上千萬學生的決定,操場上仍然響起嗡嗡的議論聲。一部分想借高考獲得好前途的學生,一下子像掉進了深深的黑洞;一部分認為自己高考無望的學生,一下子似解除掉身上的繩索。
“大家靜一下,靜一下!”工作組副組長、州委來的一個地方幹部不停地喊叫著。
丁浩中不動聲色,待大家議論得差不多,才不急不慢地接著講。他要求全校師生按照中央的指示,進一步行動起來,把沅城一中的“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一個很重要的大會不到半小時就開完了,學生、老師議論著散去。
本來考上大學是司芬最強烈的願望,但幾個星期前她就聽到這消息,已有思想準備,此時她顯得很平靜。
司芬走到初一教室前,繼續看大字報。今天的大字報沒有增加多少實質性的內容,多為敦促師生起來揭發馬湘凡的反革命罪行,最顯眼處的一份大字報結尾加了幾行字,比其他字大一些:全校共青團員們,全校積極爭取入團的同學們,現在是黨考驗我們的時候了!我們一定要以實際行動接受黨的考驗!司芬一看就想到這是段保興的意思。
司芬走進高六七班教室。同學都在議論停課鬧革命,比昨天還亂。她剛坐下,崔紅真走來,努努嘴,很急切的樣子。司芬有點意外,起身跟著崔紅真出了教室,向校園西頭的池塘走去。
池塘不大,種滿荷花。碧綠的荷葉間,一支支蓓蕾舉著一支支藕荷色的火炬,正待點燃。崔紅真停下步子,回轉身:“昨天我……真對不起你……”
司芬很平靜:“我也不該那樣急。”
“我們一起來做,兩個人要好一些。”崔紅真聲調高了許多。
“馬湘凡老師的事?兩個人來做?”司芬很驚異。
崔紅真點點頭,聲音更大了:“對馬老師不能見死不救。段保興也太壞了!”
“不能兩人。”司芬壓低了聲音,但很肯定。
“為什麼?昨天你還……”崔紅真一愣。
司芬往前走了幾步:“昨晚我反複想過,你和我一起,別人會把其他事情扯進來,比如二人談戀愛呀,比如兩人都入不了團想搞亂運動呀!”
“說就說吧,顧不了那麼多了!”崔紅真很堅決,“如果沒人站出來,馬老師肯定要被打成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