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司芬(2)(3 / 3)

司芬沒聽崔紅真的,自顧往下講:“更可怕的是把你父親也牽扯進來,說你父親是後台,就更難辦了……”司芬知道,把父親的事扯出來,會觸動崔紅真心頭的傷疤,但這是最關鍵之處,不說不行。

“我父親是後台?從哪裏說起?”

“五七年說你父親是沅城文教係統右派的後台,又是從哪裏說起的?”司芬很平靜,“我很希望得到你的幫助,但我也很理解你的難處。”

“那你……”

“……我也在想,我也猶豫,要不要管這事。”

……清風吹來,池麵泛起漣漪。

“司芬,”崔紅真又開口了,“你家庭沒有什麼問題,以後有機會考大學,考上離開;沒機會考,低著頭也可以過日子。”

類似的話,崔紅真以前對司芬說過。

“你怎麼想?”崔紅真問。

“我沒有多強的鬥爭性、原則性,隻是覺得不管馬老師這事,良心過不去。我們說,政治上整人的人,跟傷人一樣凶狠,如果見馬老師被整而不救,與見他被傷害而無動於衷有什麼區別?”司芬說。

“那……”

“當然,這事不光是馬老師挨整的問題。如果像現在這樣想打倒誰就打倒誰,沅城一中留給我的美好感覺都被打碎了……我太珍惜別人也許不在乎、甚至沒感覺到的一些東西。”

“你說的是……”

“這個……可能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就希望生活在一個安靜學習的環境裏……都是老師、同學嘛,為什麼非把別人打成反革命不可!”

“我也盼望這樣的生活……可是……”

“咚”的一聲,一條半大不小的鯉魚從池塘裏躍起,差點碰到池邊輕舒長臂的垂柳。魚兒活得那樣灑脫。

崔紅真平靜了一些:“我看段保興他們的大字報越來越沒質量。要把馬湘凡打成反革命根本不可能。”

“沒有質量?什麼叫質量?”司芬沒想到崔紅真說這樣的話,提高了聲調。

“說馬湘凡反對毛澤東思想,總得有點像樣的材料吧!什麼講座呀、讀詞典呀,都是語文教學裏的一些具體事情,能和反對毛澤東思想扯到一起嗎?”今天一早,崔紅真把校園裏有關馬湘凡的大字報都看了一遍。

“我看你書生氣太重,還不了解這次運動,也太小看段保興的政治嗅覺了。”司芬拉住一根柳枝,盡量把話說得和緩一些,“丁浩中多次在大會上講,革命、不革命、反革命,試金石就是對待毛主席、對待毛澤東思想,這是‘文化大革命’的核心問題。”

“是呀,可講座呀、讀詞典呀,和反對毛澤東思想相去太遠了……”

司芬沒理會崔紅真,繼續講:“段保興他們的大字報,就是順著這道杆子往上爬的,哪一篇、哪一段不是往這方麵掛的?”

“那……”

“照目前這種態勢,段保興他們這些材料會當成鋼鞭材料。”司芬踅身,走了幾步加快步伐,拉開了距離,先進了教室。她不想讓人知道與崔紅真商量事情。

晚飯後,司芬幫母親做完家務,離開家,慢慢地向沅河水庫走去。

司芬很喜歡這座水庫,閑暇時喜歡一個人到水壩上散步,思考一些問題。這是清貧的沅城和清貧的青少年時代賜予她的最好的享受——得到渴盼的靜謐。這種靜謐,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靜謐,而小閣樓是隔離塵世的靜謐。二者互相補充,構成了司芬追求的一種人生氛圍。

不到十分鍾,司芬上了水庫大壩。大壩上空無一人,“文革”以來,誰還有心緒到這裏散步?清風吹皺水麵,送來陣陣清涼,遠方的淺水處,一身雪白的鷺鷥在覓食……沅城的“文化大革命”和其他地方有所不同。“文革”前,州裏一位副書記帶一個龐大的工作團到這裏搞“四清”。“文革”開始,“四清工作團”變成了“文革”工作團。

一中的“文革”和其他單位一樣,先是普遍揭發,接著是重點鬥爭,其後再上報定性。運動以來沅城一中集中批判過兩個老師,都已上報批準定性。但上麵說一中發動群眾不充分,鬥爭不深入,還傳說領導認為一中的工作組長丁浩中右傾手軟。

司芬慢慢走著,滿腦子是馬湘凡的事。按照目前這種態勢發展下去,不出一個星期,就會召開全校性的批判大會,然後上報材料,馬湘凡戴上帽子將既成事實……馬湘凡是個非常注意自身形象的人,從穿衣戴帽到舉手投足,都很注意,如果被打成反革命,他不會在人們鄙夷的目光下苟且偷生,而會選擇自殺……自殺!想到這裏,司芬後脊透出一股冷氣:救助馬湘凡刻不容緩!

怎麼辦?貼出大字報,公開講清事實。這樣做,高六七班大部分同學從心裏會讚同,但出於多種原因,未必會有多少人公開亮明態度。而段保興帶著部分學生肯定會極力反撲。在目前強調發動群眾的形勢下,麵對兩種對立的意見,工作組不會支持自己,甚至不會折中,隻會支持段保興……丁浩中怎麼樣?他是部隊幹部,和地方離得遠一些,會不會客觀一些……司芬忽然想起前幾天崔紅真講的一件事:沅城文化館有人寫了個名叫《報曉雞》的小劇,講的是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有人把自家的公雞殺了做風箱擋帚用。文教係統工作組討論定性時說這個小劇汙蔑大躍進雞犬不留,丁浩中則堅持小劇歌頌人民群眾的積極性……看來丁浩中不是那種認為上綱上線越高越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