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一道黑色的大幕包圍過來,遠山近樹影影綽綽。黑幕越收越緊,將小城收裹起來,好像隨時可以將它掠走。一道閃電劃破黑沉沉的夜空,牽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很嚇人,狂風挾裹著雨點下來了。
司芬一驚,轉身往回跑,頭發、衣服很快被打濕了,雨水浸透了前胸後背。
司芬高一腳低一腳地跑著,一個右轉,向學校跑去,進了一中校門,向著東麵的二層小樓跑去。這座小樓的二樓原是校長辦公室,“四清”運動中校長“靠邊站”,空出來了,“文革”開始二樓成為工作組長的辦公室。
司芬上了二樓,稍停片刻,舉手不輕不重地敲起門。
丁浩中開門,一看是個滿頭雨水的女學生,很有點驚詫:“請進!請進!”待司芬進屋,他從洗臉架上取下毛巾,讓司芬擦去頭上的雨水、汗水。
司芬抻了抻衣服,坐到丁浩中對麵的木椅上,簡單地作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丁組長,我想來反映一些問題。”
“反映問題,好,好。”丁浩中把司芬用過的毛巾擰幹,遞過去,示意她再擦一擦。
司芬擦完臉,將毛巾掛到洗臉架上:“不過我想先請教一下,這次‘文化大革命’發動群眾與實事求是是什麼關係?”
“發動群眾與實事求是是什麼關係?”丁浩中一愣。他到沅城一中後講的都是發動群眾,沒想到這個女同學會提出這個問題。趁給司芬倒水之際,他打量了一下端坐眼前的這個略顯瘦削卻有不俗之氣的女學生。
司芬欠身接過丁浩中遞來的白色搪瓷缸子。
“我是這樣理解的,首先要發動群眾。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這場革命,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群眾運動,不發動群眾就談不上‘文化大革命’。但也要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是我們黨的一貫作風,是做好一切工作的基礎,不實事求是就會辦錯事,也就不可能使‘文化大革命’達到目的。”
丁浩中從進校那天起,給人印象就是說話不緊不慢,臉上少有笑容,也不刻板。師生中傳說,丁浩中是部隊的一位文化科長,一九四五年的兵,能打仗,會寫詩、畫畫、書法。
“丁組長,你對這兩天貼出的這些大字報怎麼看?”
“你說的是高六七班師生貼出的那些大字報?”
“是的,具體說來是在段保興操縱下搞出來的那些大字報。”
“段保興操縱?”丁浩中顯然很意外,“……這是群眾運動,誰都有權寫大字報。”
司芬判定丁浩中對這些大字報的背景缺乏了解,便說:“丁組長,我可以非常負責地告訴你,這些大字報是在段保興操縱下寫出來的。”
“哦……說實話,我一張不落地看過這些大字報,但不知道是在段保興操縱下寫出來的。我也毫不隱瞞地講,僅從大字報來看,內容還比較集中。”
“真實性呢?”司芬問。
丁浩中一愣:“……真實性?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需要落實。”
“丁組長,我是個普通學生,連團員也不是,但我想做個正直的人,我是按照正直人的標準要求自己的。正因為這樣,有些情況我要向你彙報。”司芬說著,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
“正直的人”這個詞似乎有點不講階級,至少是個中性的詞,時下人們很少這樣講了,丁浩中聽著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便說:“請講,請講。”
“我思想鬥爭很激烈……我想過,如果不講,僅僅是內心深處自我譴責,對我不會造成什麼損失;而我講出這些話,可能給我帶來麻煩,什麼同情反革命啦,什麼幹擾‘文化大革命’啦。但我還是要講,這是對‘文化大革命’負責,是對馬老師負責,也是對丁組長負責。”司芬將“丁組長”三個字說得很重。
丁浩中自到沅城一中後,看到老師、學生對自己畢恭畢敬,知道這是自己的特殊地位決定的。自己不能說掌握著別人的政治生命,至少是來革別人的命的,誰人能不仰視呢?但丁浩中不是那種淺薄的人,不醉心於此。
丁浩中說:“你能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我也可以非常負責地說,隻要你說的不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我都會理解成對我工作的支持。我不會打棍子,不會抓辮子,也不會將你反映的情況向其他任何人講……”
司芬沒想到在這樣一場疾風暴雨式的鬥爭中,丁浩中如此冷靜、直率,透出一些不同於時下大小幹部的氣質。
司芬介紹了馬湘凡的一些基本情況。馬湘凡是湖南長沙人,出身資本家,本人曾在北平上過大學,畢業後在長沙一家報館當記者。解放軍南下路過湖南時,他報名參加了服務團,一直到了沅城,解放後到沅城一中任教,已經十多年。
介紹到這裏,她提高了聲調:“我認為,這幾天關於馬湘凡的大字報,內容基本上是假的。”
“基本是假的?”丁浩中掩飾不住驚異,從抽屜裏取出鋼筆、筆記本做記錄。
司芬說:“這些大字報,揭發了馬湘凡五個方麵的罪行:一是熱心搞各種語文講座,就是不搞學習毛主席著作的講座。馬湘凡是語文教師、語文教研組組長,按學校分工,他當然隻能組織語文講座,不會組織政治講座,也不會組織數學講座或生物講座。二是繼續搞考試排隊,幹擾同學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正確方向。考試排隊,這樣做對不對我先不說,但這是全校都在搞的,不僅高六七班搞,也不僅語文這一門搞。如果搞考試排隊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那全校教師都……”司芬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