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得太好了!像你這樣講,正直的人聽了以後都會作出公道評判的!”崔紅真很激動。
半個多月後,上麵來了精神,說工作組執行了“資反”路線,全部撤回,丁浩中回部隊了。
再後來,批判“資反”路線形成高潮,工作組的負責人都被勒令回原單位檢查。一中的師生批判資反路線最有聲勢最徹底,但丁浩中隻檢查一次就通過了。他在大會上向兩位被打成反革命的老師道了歉,分別到兩人家中看望,還在語文教研室與馬湘凡交談了一個多小時。
返回部隊的頭一天下午,丁浩中到高六七班教室找到司芬。司芬反客為主,邀他到池塘邊隔著石桌坐下。大雨初霽的池塘快溢滿水了,滿塘的夏荷吐放著淡淡的清香,池邊的青草似乎比往日更綠更嫰。
丁浩中很誠懇地說:“感謝你,感謝你們,讓我少傷害了別人!”
司芬覺得眼前的丁浩中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人生的真實,她說:“丁組長,師生們也感謝你。要不是遇到你這樣的好人,馬湘凡老師的事我們再說也沒有用。”
聽了司芬那次反映後,丁浩中曾經考慮很多。在他所經曆的政治運動中,要不把一個人打成反革命,比把一個人打成反革命難得多。他根據司芬提供的情況作了調查,接著在工作組組內統一了看法,最後向縣工作團領導作了彙報。
“沅城一中少了一個不該有的反革命,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廣大師生從中看到,正義在一定的條件下是可以得到伸張的。”司芬很感慨。
“沅城一中的這段經曆,特別是你仗義執言,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以後我會多一分清醒,也會多一分堅持真理的勇氣……被打成反革命的那兩位老師,我當時也覺得很牽強附會……經過我的手,把人家定為反革命,我一輩子都會譴責自己,請你找機會再次轉達我的歉意。”丁浩中也感慨良多。
“我一定這樣做。”
“……我們一些政治運動,把一些人的政治私欲激活了,為了政治上目的,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丁浩中若有所思地說。
“丁組長說的是段保興老師?”
“……也不僅說他,這種現象太普遍了。”
司芬忽然問:“丁組長,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向你反映過馬湘凡的問題嗎?”
“沒有人主動向我反映過。”丁浩中說,“但我找人談過。”
“找人談過?”
“談過,他們的觀點和你差不多。”
“他們是……”司芬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這可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丁浩中很不在意:“他們是於剛、張建華、高鴻鵠、程思明、朱大力,哦,還有馬梅。”
“……崔紅真呢?”
“崔紅真?沒有。剛貼出馬湘凡的大字報後,也就是你找我的頭一天,段保興就向我反映,說你倆在談戀愛,還講了崔紅真父親這樣那樣的問題。我想要是找他談,別人知道了很容易找到借口傷害他。再則,你講的問題基本得到證實,我就沒必要找他談了。”
司芬沒想到段保興惡人先告狀,也沒想到丁浩中處理問題這樣仔細:“……這些同學沒有向我透露一點情況。”
“我找他們先談其他事情,讓他們覺察不到是在印證馬湘凡的事實,想不到你曾向我反映過情況。另外,我特別要求,談話的事不能向第三個人透露,運動中他們不會不照我說的做。”
啊,是這麼回事!
“你的不少同學,在大風大浪中能有獨立的思想,太不容易了!你們高六七班是很有希望的!”丁浩中顯得很興奮。
“高六七班很有希望!”司芬在心裏重複這句話。
第二天,丁浩中返回部隊。不到兩個月,丁浩中所在部隊調防北方,司芬自此與他失去了聯係。
十多年後,有人傳出丁浩中之所以在“文革”中處事比較客觀,是因為他在過去的政治運動中深受其害。一九五九年反右傾時,差點被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是大軍區的一位老首長保了他。六十年代搞“突出政治”,他不甚積極,不大受重用。還有人說,根本原因在於丁浩中這人比較正派、善良,沒有整人之心。
工作團撤走後,沅城的“文化大革命”成了真正的“群眾運動”,各種戰鬥隊、戰鬥團紛紛成立,像泥沙在激流中翻滾,又像濃霧在氣流中翻卷。這些組織分化組合成兩大派,一派叫“無產階級造反指揮部”,簡稱“造派”,以縣委、縣人委幹部為骨幹力量,“指揮”了全縣大部分農民,奪了縣委、縣政府的大權。另一派叫“無產階級大聯合司令部”,簡稱“聯派”,以沅城一中師生為主,“聯合”了縣城大部分工人和居民。
司芬名義在“聯派”,實則很少參加活動。崔紅真參加了“聯派”,精神狀態前所未有地好。
一天中午,崔紅真到司芬家,進門就說:“現在真是史無前例,自己解放自己。”見司芬沒有接話,他又說,“這麼多年了,現在我有了一種解放了的感覺。”
司芬看了他一眼:“解放了的感覺,解放的標準是什麼?”
“有什麼觀點有什麼看法,都可以通過大字報、大辯論表達出來……沅城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事?”
“都能表達了?這個運動把那麼多人打成反革命,能表達不同看法嗎?學生不讀書,老師不教書,農民不種田,工人不上班,能表達出來嗎?”
幾句話把崔紅真噎住了。
“這派攻那派,那派攻這派,可以想講什麼講什麼。可是,這樣下去到底會有什麼作用?”司芬又說。
這些問題,崔紅真沒有往深裏想過,也沒聽其他人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