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司芬(4)(2 / 3)

“兩派裏大都是平民百姓呀!難道‘文革’追求的就是一種新的對立和壓製嗎?”

……這次交談後,崔紅真對“聯派”的各種活動不那麼積極了,遇事也能多想想。

司芬很少參加活動,但沒虛度時光。誰也沒搞清她從哪裏找了一些書,有中國四大古典名著,有俄國的、蘇聯的小說,躲在自己的小閣樓裏看。這些書,有些過去看過,有的新讀,打開了一扇認識世界的窗戶。後來有人說,讀這些書使司芬與現實更加格格不入了。

一九六八年的秋天,各地紛紛建立革命委員會,沅城也勢在必行。

此時,“造反指揮部”策劃了一個大動作:組織民兵進城鎮壓地富反壞右分子。他們所打殺的,都有“大聯合司令部”的背景,是“聯派”成員的親戚、朋友,或者是觀點傾向“聯派”的,其用意十分明顯,將“聯派”打下去,實現一派掌權的目的。

以老師、學生為骨幹的“大聯合司令部”,幾無還手之力。為了躲避武鬥,有的躲在家裏不敢出門,更多的逃到外地。一個看似能呼風喚雨的龐大組織,一下子如嚴冬沅城街頭的梧桐樹,七零八落了。

傍晚,陰風陰雨,崔紅真急切地敲開了司芬家的門,說他們要到省城避難,要司芬一起走。

司芬搖搖頭,母親近來一直低燒,查不出原因,不能丟下不管;再則“造派”這樣幹,是為了把“聯派”打下去,以便獲得更多的權力,自己沒有參加過多少“聯派”的活動,與今後誰掌權都無關係,“聯派”再傻也不會把自己怎麼樣。

司芬從衣兜裏取出十元錢,讓崔紅真帶上,崔紅真推托。

“窮家富路,說不定能用上。”司芬說著,將錢塞進崔紅真的衣兜裏。

以前再艱難,還沒到逃命的境地。崔紅真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崔紅真他們逃離的第三天,武鬥進一步擴大。出乎司芬的預料,哥哥司奎被進城的農民抓住,活活打死在縣食品加工廠的門口。

在縣食品加工廠,初中畢業就算文化水平高了,老實巴交、一說話就有點結巴的司奎被推選為“聯派”“井岡山”戰鬥隊的隊長。但他每天上班下班,很少參加兩派的爭鬥。多年後才搞清楚,有個“造派”的小頭目看上了司奎的未婚妻。司奎的未婚妻是個二十歲的哈尼族姑娘,食品加工廠的臨時工,和司奎一樣整天就知道幹活。這個小頭目挑唆不明真相的農民將他打死了。

司芬和父母是四五個小時後才得知消息的,三人趕到食品加工廠門口,看到司奎身上蓋著一塊草席。病中的母親當即昏厥,父親說不出話來,渾身上下顫抖。司芬沒有淚水,麵無表情。

司芬托人買了口棺材,將司奎葬在離沅城不遠的一座山上。出殯那天左鄰右舍去了不少人,“造派”對此噤若寒蟬。

司奎下葬後的第二天,司芬到了沅城一中。此時“聯派”戰鬥隊的辦公室有的被“造派”查封,有的被砸了玻璃窗,有的關門閉戶。司芬打開一間,找出紙筆墨硯。

司奎下葬後的第三天,沅城的幾條主要街道上出現了大批的大字報、大標語:“打人殺人違背‘十六條精神’”、“殺人者,運動後期必定要償命”……後麵署名都是“司芬”。有一條大標語貼在沅城最熱鬧的地方——百貨公司門口:“如果我被暗害,主謀必是‘造派’派頭!”落名仍是“司芬”。

人們被震驚了,不管“聯派”還是“造派”。

晚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司芬的父親、善良得連隻螞蟻都不願踩死的漢子,掄起扁擔,站到門後。兒子被人打死了,誰再來傷害女兒,他就要和誰拚命了。

門外傳來輕輕的聲音:“我是馬梅!”

父親知道馬梅是司芬很要好的同學,放下扁擔,拉開門。馬梅閃身進屋,徑直上了小閣樓。躺靠在床上的司芬見馬梅進來,吃力地起身拉開了電燈。

“芬芬,怎麼還寫那些大字報大標語呢?太危險了!”馬梅說。

“心裏想寫,不寫難受……”司芬很淡定。

馬梅把掛在房柱上的挎包摘下:“趕快到外地去避一避。”

兩派成立後,馬梅和高六七班大多數團員加入了“造派”,但她很少參加過“造派”的活動,與司芬往來依然很多。

司芬搖搖頭:“我哥……媽又病了,我怎麼走呢?”

“你走吧,我來照顧大媽,你放心。”

司芬苦笑著搖搖頭。

馬梅勸說了半天,見司芬不為所動,便說:“那你住到我家去,別人不會知道。”

司芬想了想,仍搖搖頭。

馬梅勸說不了司芬,便說:“你媽心髒不好,我有個親戚在醫院藥房,我讓她給找了些藥。”馬梅說著下了樓,司芬也起身下了樓。司芬媽睡著了。馬梅將藥交給司芬。

……說來也怪,司芬的這一舉動,出人意料地產生了震懾作用。

打人殺人是燃遍沅城的野火,司芬的大字報大標語是一場瓢潑大雨;沅城有一半的人發瘋了,司芬的大字報大標語則是清醒劑;派戰中的英雄退卻了,司芬站出來了。

多年後有人傳出,“造派”派頭也想過對她采取“特別行動”,但誰也不敢動。司芬的大字報已經將指向說得很明白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終歸有一天會查清誰是幕後指使者的。“造派”隻能采取封堵的辦法,將司芬的大字報大標語覆蓋了。

幾十年後,談起沅城這段瘋狂野蠻的曆史,不論哪一派的人都認為,如果說沅城“文革”中還真有英雄的話,這個英雄就是司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