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話語無倫次,但每個字似乎都帶著恐懼和血淚。
玉娟看著臉部瘦削得變了形的父親,看著那纏捆著白膠布的黃框眼鏡,心裏一陣陣酸楚。
“你媽死後……原先想你到曼坡,相互有個照應,誰知……”
“爹……你要好好保重,好好活著……”玉娟抽泣著。
“都是爹害了你呀!都是爹害了你呀!”玉娟爹用頭朝泥土牆上撞。
……聽到這裏,白滿天騰地從床沿邊站起:“去他媽的!寧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能嫁個傻子。”
“那你的想法呢?”司芬問玉娟。
“我……”玉娟仍抽泣著。
“你準備怎麼辦?”司芬再問。
玉娟仍未回答。
男知青們聞訊,也來到女知青宿舍。
“‘文革’了,破四舊立四新了,還這樣!”崔紅真說。
“不怕,明天我們把整董的人趕回去,如果人手不夠,把全公社的沅城知青都發動起來。”白滿天擼著袖子。
“不,不……你們這樣做,救不了我……還會害了別人。”玉娟囁嚅著。
“你有什麼想法?”司芬仍問。
“我不願去,但想想我爹……另外……”
“去了你這一輩子……”司芬問。
“……”玉娟什麼也說不出來。
“什麼雞巴書記,這不是仗勢搶人嗎?”白滿天罵開了。
……第二天一早,整董的人到了,男男女女四五個。司芬一看,都像曼坡的鄉親一樣,似乎因為來接新娘穿得更鮮亮一些。其中一個傣族老波濤(傣語,老大爹)還不時吹響手中的葫蘆絲。
知青們聚到芒果樹下。
玉娟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筒裙,麵無表情,走下竹樓,走到司芬跟前,聲音很低:“司芬姐,我忘不了你們……”
如果玉娟大哭一場,司芬心裏會舒服一些;如果玉娟大聲抗議,知青們會鬧一場。但聰穎、美麗的玉娟竟然麻木地跟著人家走了。這是走向痛苦,走向人生的泥潭呀!司芬胸口透不過氣來。
摩拳擦掌的知青們一個個不知所措。白滿天幾次要動手,被崔紅真拉住了。
接人的葫蘆絲吹響了,吹出的是憂愁。迎親隊伍出了寨子,沿著那條黃土路走去,不緊不慢,消失在拐彎處。
每天出工前收工後,隻要有時間,司芬盡量看書,也許隻有進入書的世界,才能調整自己的心緒了。可是,與在沅城自家的小閣樓讀書大不一樣,那時越看心越靜,現在越看越煩躁。從書本裏,她知道我們的社會應是美好的、平等的社會,但現實充滿爭鬥,很殘酷,很激烈,而且越演越烈,看不到盡頭。麵對很多具體事情,她覺得這樣做不對、沒必要,但假如不對、沒必要,現在很多的東西就會坍塌……離不開書的司芬,不再讀書了。
又一天晚飯後,也是司芬約崔紅真,到了寨子外那叢鳳尾竹下。沉默一陣子後司芬說:“你覺得我們到農村來有什麼用?”
對於這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隻要在農村待過一段時間的知青都會得出明確的結論,隻不過不願把問題說破罷了。崔紅真坦誠地說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知青插隊,對國家是浪費人才,對自己是浪費生命,對曼坡的鄉親是增加負擔。”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為什麼這樣做……現在不該做而做了的事太多了。”
又是一隻螢火蟲從他們眼前閃過,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不過,司芬,曼坡的傣族群眾真善良,對我們真好。像我們這樣的插隊環境,算不錯的了。”崔紅真說。
“我也這樣看,要沒有這一點,我會覺得根本無法待下去。但對於我們的人生,它隻是一個次要的方麵。我們總不能因為生存環境好一些,就浪費人生、浪費青春吧?”
“是,我也覺得我們的年華一天天逝去……那你覺得人生應該怎麼樣?”崔紅真探詢地說。
“我覺得應該做一些於國家於社會都有益的事,在這樣的前提下實現我們的願望。這不算苛求吧?現在這樣子,於國家於社會沒有好處,於自己也沒好處,有什麼意思。”
“沒有多大意思。不過,能幹活吃飯、吃飯幹活就不錯了。許多人沒活幹、沒飯吃呢,或者幹了很多,基本的生活條件得不到保證。”
“我還覺得……革命越深入,越應該讓人精神上獲得解放,而不是……”
“我也覺得是這樣,可有什麼辦法?”
“紅真,我覺得你下鄉後變化太大了。”
二人在交談,司芬從來都稱他為崔紅真,或者不稱什麼,今天卻去掉了姓,顯得更親切了。崔紅真心裏一熱:“有什麼變化?”
“特別超脫,超脫得什麼問題都不想了、不說了。”
“不超脫又能怎麼辦?我們現在充其量是一隻螢火蟲,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可以隨意把我們掐死。”崔紅真無可奈何地說。
“你過去是個很有思想的人……”司芬看著繁星閃爍的夜空說,“當然,我這樣說,不是想讓你改變,也許這樣子是適應現實的最好形式……但是,我發現我自己做不到……我感到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