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司芬(6)(1 / 3)

崔紅真覺得司芬的情緒實在太差,必須調整過來:“你在馬老師快被打成反革命時,你在沅城農民進城殺人時,表現了很大的氣度……我覺得你應該那樣。”

司芬一聲長歎,過去崔紅真沒見過她歎氣。

“……馬老師快被打成反革命時,麵對的是利欲熏心的段保興;沅城殺人時,麵對的是被蒙蔽被挑動的農民,我知道該怎樣做。可現在,麵對什麼,我不知道……總像在做噩夢,夢醒了不知怎麼辦。”

崔紅真從上衣袋裏掏出半個巴掌大的紙條,遞給司芬,上麵是前幾天他抄錄下的一首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性急,陰鬱的日子需要鎮靜。

現在都是陰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

而過去的,將成為親切的懷戀。

司芬拿過來,這詩她上高一時就讀過,能背誦下來。

“這樣做,也許是在學校時的動作,可我沒有其他辦法讓你……”崔紅真解釋說。

“這詩是好詩,對於小痛苦,它能起到調劑心境的作用,對於大的痛苦,它似乎不能起作用。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司芬說著,慘淡地笑了。

“不管怎麼說,挺過這一階段就會好起來的。”

“挺過這一階段,下一階段會是什麼樣子……你覺得會是什麼樣子?”

“……”崔紅真回答不上來。

司芬示意往回走。她將路邊一根木棍揀起,又丟回地上:“人呀,最悲哀的就是醒來無路可走。”

一九七〇年春節前夕,沅城一中上山下鄉的不少知青請假回家,各個寨子的知青戶十室九空。曼坡的生產隊長對知青們說:“你們收拾收拾,回家過個年吧。”

同學們興高采烈,畢竟苦了大半年了,可以回家看看父母,可以休息休息了。

司芬端著衣服出了門,崔紅真一看,端了盆衣服跟出去。見崔紅真也來了,司芬似乎不介意。水庫波瀾不驚,有些寒意。二人的衣服都不多,不到半小時就洗完了。

“坐一會兒吧。”司芬指著水庫邊的一塊青石板,“你說知青會是一種什麼前途?”

“這個……很難說。”崔紅真坐下。

“現在報紙、電台都在批判‘下鄉鍍金論’,提倡知青紮根農村幹革命。前兩天省報還發了評論員文章。”司芬說。

“現在這樣說,無非是把知青們穩住,讓大家老老實實地待著……這些事呀,想也沒用。”崔紅真一副隨遇而安的態度。

“……這樣的人生,無論如何我也接受不了。我不是怕苦怕累,我是覺得人生不應該這樣度過。”司芬提高了聲調。

崔紅真一怔,司芬過去說話多是平心靜氣,他勸解道:“現在全國一個樣,不能接受也改變不了,都讓我們這一代人攤上了,有什麼辦法?別人能過我們也能過,不要想那麼多。”

司芬似乎沒在意崔紅真的勸說,看著水麵,陷入深思:“人活著,總該做點有意思的事。”

“是這樣。可現在,別說知青,就連那些教授、工程師,不也都……”

“人在世間,要有個寬鬆一點的環境。”

“是的……不過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回去吧。”崔紅真覺得司芬說話有點絮絮叨叨,這是過去沒有過的。

司芬似乎沒聽進去:“你說這個水庫與沅河水庫比,哪個好一些?”

崔紅真沒想到司芬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他很快回答:“要講風光,這裏當然要好多了。但是,沅河水庫畢竟是家鄉的水庫,從小到大,給予我們的太多了。”

“沅河水庫畢竟是家鄉的水庫……”司芬想了一下,臉上又現出慘淡的笑。

司芬沒與崔紅真一起返回沅城,而是晚了一天。司芬說她有事,要等一等再走。崔紅真要留下等她,司芬說:“何必呢,我晚一天就回去了。”

也是,這裏回沅城,坐一天半的汽車,都走過的。

同學們離開曼坡的那天晚上,司芬逐家逐戶地看了鄉親,還把自己的兩件的確涼襯衣和一雙新布鞋,分別送給和自己很要好的兩個“卜哨”(姑娘)其中她最喜歡的一件半新的確涼襯衣,托人以後捎給玉娟。

“玉娟怎麼樣了?”在生產隊長家,司芬問。

“聽說那個男的瘋病越來越重了,玉娟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隊長說。

“嗬……”司芬喃喃自語,“真想去看看這個苦命的人……”

司芬回沅城那天,父母幾次到車站接,未接上。沒想到傍晚女兒提著手提包進了家門,母親起身把她攏在懷裏:“孩子,你受苦了。”

司芬把帶回的芒果、香蕉遞到父母手中,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覺得他們動作遲緩,蒼老多了。才大半年呀!待了一會兒,她又感到沒了哥哥的家裏很冷清、很淒苦。

晚上,她依然住在自己的小閣樓上。小樓上一切依舊,小床靜靜地待在一角,小窗戶還是瞪著那大大的眼睛,小床頭櫃上放著她過去隨時翻看的作文本……不同的是這一切都覆蓋上了薄薄的白色塑料布。這是母親做的,母親把這一切都保管好了,等著女兒回來。看著看著,司芬的淚水奪眶而出。

司芬輕輕翻翻這,翻翻那,很晚了還沒睡。母親扶著小樓梯,輕手輕腳地上來了:“坐一天半的車了,有什麼明天再整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