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溽暑散去,和風順暢。天安門廣場四周的樹木吸吮了一個夏季的陽光和雨水,格外繁茂翠綠,把晨風中獵獵飄動的紅旗襯托得格外鮮豔。
二人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中。三個小時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忽然,廣場四周喇叭裏的革命歌曲戛然而止,《東方紅》的樂曲聲響起,像誰在統一指揮,又沒有誰指揮,人們揮動起《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萬歲”的呼聲像大海的波濤驟然而起。
程思明、韋諾使勁揮動著《毛主席語錄》,高呼著“毛主席萬歲!”
離天安門城樓太遠了,他們隻能憑想像和過去電影上看到的場麵,判斷毛主席——站在城樓中間的就是毛主席。但在他們的心裏,毛主席的形象是那樣的高大、那樣的清晰。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他們和廣場上的百萬群眾一樣,不停地高喊著,嗓子喊啞了也全然不知。
第二天辦返程票時,韋諾仍興奮不已:“沅城一中靠自己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就我兩個。前麵那批赴京代表,不過是沾了‘資反’路線的光,算什麼!”
程思明嘴上沒說什麼,心裏認同韋諾的觀點。
七天後,程思明和韋諾回到了沅城。
二人“二次串聯”的事一下子傳開了,不管“聯派”還是“造派”,反應驚人的一致,都說二人幹得漂亮。今生今世到過北京,還到過東北的沅城人,畢竟是少數。靠自己的力量見到毛主席的,更是隻有他兩人。韋諾、程思明一度成為沅城傳奇式的人物。
韋諾受傷的事,他們暫定不講,以免有人幸災樂禍。
一九六九年五月,沅城一中的學生要到洛水縣猛罕公社插隊落戶。程思明到了韋諾家,隻說了三個字:“一起吧!”生死相依的戰友,還需要多說什麼呢?
韋諾回答:“要下鄉,肯定一起。”
然而沒過幾天,韋諾到了程思明家:“真對不起,以後不能戰鬥在一起了。”
程思明沒回過神來,隻顧收拾自己的衣物。
“我不下鄉,留在沅城。”韋諾說。
不下鄉,留在沅城?程思明聽清楚了,也懵了。
程思明找韋諾的第二天,韋諾到了縣知青安置辦公室,二話沒說,亮出一九六七年初秋沈陽警備區醫院的證明。
安置辦公室一位中年女辦事員拿著證明,正麵看完看反麵,反麵看完看正麵,半信半疑。她隱約聽說過韋諾二次串聯的事,但沒聽說誰在外出串聯時被槍打傷。沅城縣城就那麼大,一中就幾百名學生,有這樣的事還能不傳開?
“怎麼,不相信?解放軍醫院還能出假證明?要不信,你看看這裏。”韋諾說著,一把捋起了褲腿,右小腿後麵子彈貫穿的傷痕黑裏透紅。
女辦事員沒看韋諾的小腿,拿著證明到隔壁的辦公室找領導,半個多小時才回來:“領導說了,要調查調查。”
韋諾又捋起褲腿,指著小腿後麵的傷疤:“調查吧!”
女辦事員把醫院證明放進抽屜,上鎖,轉身走了。
韋諾火了,騰地起身,走到隔壁知青辦主任的辦公室,將褲腿卷起來:“你們不相信我韋諾?”
知青辦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看韋諾的來勢,有點驚詫:“不是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那你們還要調查!”
“什麼事都需要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知青辦主任不軟不硬。
“好,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算物證吧!”韋諾指著右小腿,“要人證嗎?我去找上一兩百個同學來作證。”
“一兩百個同學?”知青辦主任發沭了。最近因下鄉的事,每天有人來這裏吵鬧,不是知青本人就是知青的父母,一個個火氣大得很,一下子來一兩百人,不把知青辦給砸了?知青辦主任的口氣軟了,“不需要,不需要。我們再請示一下,再請示一下。”
兩天後,縣知青辦公室主任把韋諾喊去,告訴他可以不下鄉了。
“沅城一中學生被槍打傷的,除了我韋諾還有誰?這樣的人不屬於毛主席講的老弱病殘者,還有老弱病殘者嗎?”韋諾得理不讓人,大聲說著,在辦公室走來走去。
程思明忙著下鄉準備,沒想到會生這樣的變故:“這是人生大事,你怎麼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我要和你商量,你未必會同意。”
“同意不同意,你聽聽我的意見總有好處,我們畢竟……”
程思明耐著性子勸韋諾:農村雖很苦,但待國家走上正軌,總還需要有文化的人,不會把成百上千萬知青永遠甩在農村。你一個人留在沅城,這算什麼?不下鄉的知青分工不分工,人家還會單獨為你製定個政策?再說沅城這地方“文革”後遺症那麼嚴重……“這個、先留下再說。”韋諾不以為然。
“現在走易留難,要走,也就是一句話。你不好反悔,我代你去說。”
“我不想隨大流。”韋諾言提高了聲調。
“不想隨大流?現在不隨大流就一事無成。”
“不隨大流就一事無成?我看未必如此。我們要隨大流,能二次串聯嗎?”韋諾理直氣壯。
程思明哭笑不得:“什麼時候了,還扯二次串聯的事。”
韋諾一本正經:“二次串聯,你可能不以為然,我卻終身難忘。用鮮血換來的人生經驗,我不會輕易丟掉的。”
程思明耐著性子左說右勸,韋諾根本聽不進去。
程思明他們離開沅城那天,韋諾去送別。韋諾留沅城惹出一些不快,程思明仍牽掛著這位摯友:“出現什麼意外,需要到洛水去插隊,就告訴我,我們那麼多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