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坡下看秧田水了。”水仙媽轉過身,衝著先誌點點頭,幫著從馬背上卸東西。水仙媽身體瘦弱,不像常見的背籮筐翻山過嶺的哈尼族中年婦女。
趕馬漢子要走,袁先誌留他一起吃飯,他說家就在寨子下頭,幾分鍾就到了。
袁先誌他們洗漱完,水仙爹扛著板鋤回來了。這是個臉龐黑裏透紅的漢子,身板粗矮、壯實,從中能看出李水仙的一些影子。
水仙媽端上飯菜,給袁先誌盛了滿滿一碗。飯是包穀米飯,包穀占了大半,看上去黃澄澄的,吃著有些糙嘴。菜是一大盆子苦菜,旁邊擺了一碗鹽巴辣椒。袁先誌對哈尼族的生活有所了解,加上走了大半天路,吃起來稀裏嘩啦。
吃完飯,水仙爹說:“是這樣,住的地方,寨子東頭有間放農具的土掌房,給你騰出一半來了,可以住那裏。你要覺得不方便,也可以住在我家西頭這間屋子。要騰,很快就可以騰掃幹淨。”
進家到現在,袁先誌覺得李水仙的爹媽是老實人,從這話中可以感覺出來,人家希望住到外麵去。袁先誌路上就想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幾年甚至一輩子的事,自己獨住好一些,於是說:“不給你們添更多的麻煩,我住寨子東頭去吧。”
李水仙沒吭聲。
水仙爹從灶邊拿起一把鬆明子,點亮,在前麵引路。袁先誌提上自己的行李卷,李水仙提上小木箱,和她媽跟在後麵。
不到半個小時,屋子就收拾好了。水仙媽叮囑:“早點睡吧,走一天的路了。”
李水仙三人返回。袁先誌想看看自己住房,忽地一陣山風吹來,把鬆明子吹滅了。身上沒帶火柴,算了吧,明天再說。袁先誌想著,摸索著展開被子,倒頭睡下,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公雞的啼叫聲喚醒了袁先誌。他睜眼一看,床的東頭放著兩張犁、三張耙,還有一個打穀用的灌槽。屋頂上結著蜘蛛網,看來平時很少有人進來,很久沒收整過了。
袁先誌起床,找出牙刷、毛巾,想洗漱一下,忽然想到自己住的屋裏沒有水缸,洗臉要到李水仙家。而現在,還不知道人家起床沒起床,等一等吧。
袁先誌走出門外,昨晚被夜幕籠罩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示出來了。四周的山大得有點嚇人,像首尾相連的巨獸,綿延不斷,直到天邊。自己站立之處是巨獸腹部與胯部連接處的一個小凹部,就大山而言就是個褶皺處。
袁先誌在寨子裏走了一圈。這個山窪中的哈尼族山寨都是土掌房,大小高低差不多,牆下部用陽幹石壘起,上部用土夯結,屋頂則是在大小橫梁上鋪上山草,用黏土夯實而成。土掌房中間多為吃飯用,左右兩間為住房。家境好的,也會在房頭處延伸後拐個彎,接出一間房,或住人,或做倉庫。寨裏坡坡坎坎的,已有人出門忙活,看到陌生的他似乎有點意外,但沒過多地關注,頂多點點頭。
袁先誌感到,這裏沒有新蓋一間房子,經過幾年的風吹雨打,土掌房都顯舊多了。寨後那片芒果林,顯得比原來要稀拉,好像砍了一些。
李水仙趕來了,還沒洗臉,頭發也有些亂:“我到處找你……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嗎?”
“還可以。”袁先誌說著,朝寨子下麵的坡地望去,滿坡光禿的,好像什麼也沒長。
“回去吧,阿嫫等你了。”
“水仙,我怎麼覺得望水沒有以前那樣美了?”袁先誌與李水仙並排走著,心裏有些茫然。
“沒有以前那樣美?那是你剛離開沅城,沅城再差,也總是個縣城。這望水,一個大山上的生產大隊……”
袁先誌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沒再說什麼。二人先回袁先誌的住處,帶上洗漱用具,再到李水仙家。
袁先誌從水缸裏舀漱口水時,發現水有些渾濁,還有一股土腥味兒。
“望水一個月沒下雨,寨子後頭的小塘子幹得快見底了。全寨人畜都靠它,幹了怎麼辦?”水仙媽的話裏透著擔憂。
不一會兒,水仙爹擔著一擔水回來了。這是他下半夜就到寨後的小塘子,排了幾個小時的隊才舀上的。
飯桌上擺著一碗用紅薯葉做的酸菜,主食是一盆芭蕉芋。芭蕉芋是沅城山區的特產,杆葉可以和美人蕉媲美,塊莖比薑塊大,澱粉含量與土豆、紅薯差不多。芭蕉芋生長能力很強,房前屋後,雨水多少,隨種隨收,但吃多了有點“糙”心——實際是胃不大舒服。可能由於僅僅產於沅城山區,國家沒把它作為糧食,也不可以充公餘糧。
“大叔,今年旱得厲害呀?”袁先誌撕掉芭蕉芋的皮。
“是,太旱了,吃水都困難了。寨子下麵那些坡地,今年撒了兩次蕎籽,現在還一點也長不出來……看來要絕收了。”水仙爹的臉上布滿愁苦。
“絕收了?那咋辦?”
“大隊向公社報過,公社向縣裏報過,縣裏也沒辦法。”
“……”
“這樣吧,你們先休息幾天,安頓一下。這是幾年、一輩子的事,也不急在幾天。”水仙爹說。
袁先誌吃完要起身,水仙爹又說:“望水這個寨子六十多戶人家,三個小隊。水仙回來隻能跟我們在二隊。一隊工分值要高一點,你是不是落在一隊?”
“這個,大叔你安排吧。”
“就到一隊吧。我跟一隊隊長說一說。”水仙爹看來已有考慮。
說是休息,袁先誌、李水仙一天也沒閑著。
第一天,他們到公社辦糧食。按上級的規定,回鄉知青每人每月三十斤糧,供到當年秋收,生產隊按社員的平均口糧分給,不足部分由公社糧管所補助。望水是個缺糧隊,一斤糧食也拿不出來,公社悉數供應他們。他們買回了兩個月的糧食,袁先誌還買了幾件炊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