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得知我掛職期屆滿,行將返回省作協,星期天的早晨,高鴻鵠到了我的住處——沅河賓館三樓盡東頭的客房:“林老弟,兩年了,關於我們沅城一中高六七班,你看得不少,聽得不少了吧!”
“看得不少,聽得不少,也想了不少,受益匪淺呀!”我由衷地回答。
高鴻鵠滿意地笑了,繼而眉宇間搐動了幾下:“人老了,就是丟三落四的,就是丟三落四的呀!”
“怎麼了,高大哥?”
“有個地方,有種聲音,我怎麼忘了帶你去看去聽呢?那是必須看的地方,必須聽的聲音喲。”高鴻鵠說。
“哪裏呀?”
“哪裏呀?”高鴻鵠拉住我的右手,就往外走,神神叨叨的,完全是我剛到沅城那天晚上的翻版。不過,兩年多的頻繁接觸,我深感老高雖然年紀大了,說話辦事實際是很得體的。我故意顯得很服帖的樣子,跟在他後麵。
但是,當被拉進沅城一中校門時,我不得不掙脫他的手:“高大哥,一中我看得還少呀?不說十次也有八次了。”
“你看得不少,是看得不少。但你那是副縣長檢查工作來看的,你那是省城客人觀光來看的。我今天要你……”高鴻鵠說著,把我拉到一幢小樓前。
其實,這幢小樓僅隻中間部位是兩層的,兩邊都是平房,說是平房也未必不可,在新建的教學樓和學生宿舍麵前,顯得矮小且寒酸。
高鴻鵠把我往二樓上拉。聽著他那沉重的腳步聲,我忽然想到,這應該是沅城一中“文革”前的校長室、“文革”中的工作組辦公室。
到了二樓樓梯頂,一看是虛掩的,竟沒鎖門。高鴻鵠輕輕地推開門,兩張課桌拚搭成的辦公桌、兩把油漆剝落的黃色木椅都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很有點滄桑感。我忽然想起,這應該是司芬向丁浩中反映馬湘凡情況的地方。一問,高鴻鵠不住地點頭。
他嘴唇不停地翕動,我以為他要說什麼,但沒說出什麼。我們靜靜地站了十多分鍾。
“走吧!”高鴻鵠聲音沉重,回身下樓。
我扶著他。高鴻鵠把我往右邊帶,那裏是個兩畝的小池塘。八月的垂柳伸出輕柔的纖手,像在舞蹈,又像要掬起一捧清澈的池水,洗洗皎好的麵容。水清柳綠,風光秀美,就是池塘太小了。
高鴻鵠見我看北麵六層的教學樓四層的學生宿舍,便問:“不協調?”
“是太小了,包括那小樓。”我說。
“這小樓,這水池,是沅城一中的曆史。這新教學樓、新學生宿舍,是沅城一中的現實。曆史與現實通常是不協調的。這不協調,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美。”高鴻鵠說。
我想想,點點頭。我很高興,高鴻鵠嘴裏說出“美”字,說明他心境好多了。
高鴻鵠有點得寸進尺,頗為誇耀地說:“這小樓,這水池,是我們高六七班活著的同學爭取來的。”接著是一段曆史回憶。
七八年前,沅城一中要蓋教學樓、學生宿舍,準備將小樓撤掉,將池塘填平。
高鴻鵠最先得到消息,很快通知了各地的高六七班同學。四十一人簽名的信交給校長,交給縣長,說小樓、池塘是沅城一中的曆史見證,曆史應該得到尊重。信的後麵還寫著,如果得不到妥善處理,將交給省長。沒想到這樣牽強附會的理由竟說動了領導。
我猛然想起什麼,咦,我們不就身處司芬和崔紅真多次交談的池塘邊嗎?高鴻鵠連說不錯。
我忽然笑起來:“高大哥,你剛才說了,今天要我帶著曆史的沉重感來看,怎麼沒請老校長崔紅真也來走一趟呢?他來了,這曆史的氛圍就更濃了。”
高鴻鵠一臉嚴肅:“這種場合,還能讓老崔在場呀……不信?”
我跟著高鴻鵠走過教學樓,繞過學生宿舍,走到學校的最後麵。這是教師宿舍,新的一幢寬大暢亮得多,老的一幢低矮窄小得多。
高鴻鵠敲開老樓二單元一樓的門:“段老師,林副縣長看您來了!”
昏暗的客廳裏,破損了一個角的沙發上,坐著一位老者。他翻動著白眼仁,審視著剛跨進門檻的我們,從那驚詫的神情裏,似乎可以讀懂他認定來者不善。
“段老師,這是林副縣長,來看你了。”高鴻鵠大聲地喊著,顯然,老者聽力不行了。
“你是崔紅真吧?”老者沙啞的聲音像從地層深處冒出。
“我不是崔紅真!我是高鴻鵠!”高鴻鵠把聲音拉扯到最大。
白眼仁又翻動了幾下,兩道凶冷的目光直刺高鴻鵠:“崔紅真,我可告訴你,要不和你那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老子劃清界線,就別想入團。團的大門不是向你敞開的!”話說得一點咯巴也不打,說著,右手在地上摸索著什麼,目光仍死死盯著高鴻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