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高鴻鵠大喊一聲,奪門而逃。
林副縣長反應太慢,腰部被一隻皮鞋砸中,他忍著疼痛撒開了腿。跑得遠離了教師宿舍,見高鴻鵠放慢步子,林副縣長才敢放慢步子。
“老高,這就是、這就是你們的段老師呀?”
“是、是……”老高畢竟年歲大了,氣喘籲籲,“……真對不起你……你說、你說,能把崔紅真帶到這裏來嗎?”
“當然不能。別說年事已高的崔老校長,連我都害怕。”
高鴻鵠一聽,哈哈笑了。
我卻笑不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沒人管?”
“有人管,也沒人管。”
“此話怎講?”
高鴻鵠沒有馬上回答,拉我回到池塘邊,講起段老師的往事。
一九六九年初夏同學下鄉後不久,沅城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了,從段保興老家來了一份揭發材料,說他的家庭出身不是城市貧民,而是小商。縣裏責成一中去人調查,結論果真如此。縣革委會政工組一位負責人到沅城一中,說有的教師多年隱瞞自己真實的家庭出身。紅極一時的段老師怎麼會這樣呢?從此,他不再受到重用。
“這些年,誰沒發生裂變?可段老師為什麼就不變呢?”高鴻鵠自言自語。
高鴻鵠介紹,段保興有個兒子,在省城中學教書,曾把他接去。段保興到了那裏,從早到晚滿學校走,見人就講當年他怎麼當團總支副書記的。兒媳婦也是同一學校的老師,認為老公公太丟人,死活要丈夫送回沅城,不送回就打離婚。段保興被送回沅城一中就犯病,見誰都當成崔紅真,都是剛才那一番令人心悸的表演,弄得兒子傷透了腦筋。前幾年縣裏辦了個敬老院,兒子把他送進去,誰知一進去,就不哭不鬧也不打人,隻是話不多。但是,兩年前段保興得了個怪病,每周雙休日鬧著從敬老院回沅城一中住兩天,這兩天裏就是剛才那樣子,見誰都當成崔紅真,要崔紅真和他父親劃清界線。星期一服務員把他接回敬老院,就好多了,不哭不鬧不打人。
我忽然覺得,段保興這樣深仇大恨的樣子,是不是崔紅真做事太那個了,便說:“是不是老崔後來當了幾年校長,段老師心裏……”
我剛說了半句,高鴻鵠急了:“不是。根本不是。崔紅真這方麵可是很大氣的。”高鴻鵠說,十五年前,崔紅真還在校長任上,沅城一中蓋了第一幢教師宿舍。按原定的分房標準,已退休三年的段保興是分不上的。崔紅真卻上上下下做工作,說段老師在沅城一中幹了大半輩子,分了一套給段保興。有些年輕教師在下麵講,崔校長和段保興關係不錯,硬給了他一套房子,不正之風。
縣城小學的高鴻鵠老師聽到這說法,跑到一中操場上罵了一頓:崔紅真和段保興關係好?你們不懂就別胡說八道。罵得幾個青年教師躲在家裏直咂嘴。講到這裏,高鴻鵠哈哈笑起來。
曆史有些痕跡是難消除的。
“老高,那馬湘凡老師呢?”
“嗬,馬老師,馬老師他……”老高的眼眶裏閃出晶亮,他掏出手絹擦了擦。
高鴻鵠告訴我,粉碎“四人幫”後,上級曾想提拔馬湘凡當校長,馬湘凡說,他年紀大了,不適合做領導工作,就做教學工作吧,還毛遂自薦,擔任了高中畢業班的班主任、語文老師。一九八一年,他那個班畢業了,高考升學率竟達百分之六十多,其中考上全國重點大學的五人,這在沅城一中空前絕後。
“馬老師一九八一年帶的那個班可是你們高六七班的翻版呀!”我說。
“我正要說這話,沒想到林老弟說了。”高鴻鵠說著笑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真是個老頑童。
高鴻鵠接著說,一九八二年暑假,馬湘凡回長沙老家探親,這是他一九四九年離家後第二次回去。誰知到長沙後胃疼痛不止,一檢查是胃癌晚期。手術是在長沙做的,沒下手術台就……他的愛人也是長沙籍的,兩年後帶著兒子回長沙了。
“馬老師的骨灰盒放在離嶽麓山不遠的一個公墓裏,沅城出差的人都要去看看,縣裏前年派人去看過。”高鴻鵠聲調低沉。
“是什麼公墓?”我問。
“我、我回家翻翻記事本再告訴你……怎麼,你也要去看馬老師?”
我點點頭:“如果我有機會到長沙出差……”
高鴻鵠看著我,一聲長歎:“唉,我們這一代——”
離開沅城的頭幾天,我逐一登門拜訪了高六七班尚健在的各位老同學,也到敬老院拜訪了段老師。他顯得很平靜,還說了一番感謝林副縣長關心老教師的話。那天摔皮鞋的事,他好像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盡管事後有人說是形式主義,我還是那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