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2 / 3)

那天我們談說得非常久,原本他後半夜插秧也沒去成。問起村裏的事,他說了,咱這兒啥都好,就是地越來越少,一級公路改造時占了一些地,修鐵路又占了一些地,現在又要修高速路呀還得占地,村裏人均隻剩下二分地了,交通真是大發達了,可莊稼往哪兒種,科學家啥都發明哩,咋不發明種莊稼?他說了,村道裏你還看見有幾個小夥姑娘?沒了,都出去打工了。

舊社會生了兒子是老蔣的,生下姑娘是保長的,現在農村人給城裏生娃哩!他說了,狗日的×××總算把兩間屋拆椽賣了,老婆病成那樣,是要人呀還是要錢呀?!他說了,××終於結束光棍生活了,那女的是三個娃,丈夫從樹上摔下來成了癱子,他被招夫養夫了的,不出力就有三個娃了!他問我有沒有認識治精神病的大夫?我說咋啦?他說知道×××嗎,我說我記不起了,他說×××你記不起?就是咱小時偷人家的杏,讓人家攆得咱掉到蓮菜池裏的×××麼!我說×××瘋了?他說兩口子苦命,成年磨豆腐賣供兒子上大學,兒子大學畢業了不願意回縣來教書,在西安做盲流,文化盲流。這還罷了,那小女兒出外打工,出去了兩年沒音訊,×××沒瘋,他老婆瘋了,你介紹個大夫給治治,要不我不敢從他們家門口過,她不知了羞恥,動不動不穿褲子往出跑,我眼睛沒處瞅麼。聽了他的話,我就歎息了,他說:你歎息啥哩?我說:農村還這麼苦。他說:瞧你,苦瓜不苦那還叫苦瓜?!

先前他來過西安,曾費盡周折尋到了我家,但我去外地開會,回來聽孩子講有一個自稱是我同學的人來了,來了一身的土,倒茶不喝,要到水龍頭接喝生水,在地板上吐痰,吐了痰,又用腳蹭,說了一堆他們聽不明白的話,後來就起身走了。我聽了,覺得肯定是劉書禎,就埋怨孩子慢待了他。家鄉生活苦焦,苦焦人心事多,最受不了的是城裏的親朋好友慢待,如果你待他們好,他們便四處給你揚名,你是個科長也會說你就是局長,坐小車,住洋房,讀磚頭厚的書,即便吃豆麵糊糊裏邊也放著人參燕窩。他們還會竭力保護你的老屋,院子裏的梨不會少一顆,清明節去上墳,也要在你家的祖墳上培幾鍁土。

如果你慢待了他,他們就永遠記仇,你就是在外把事情幹得驚天動地,那是你的事,與他們無關,來了人問起你,他們說:噢,他那人呀,該怎麼說呢,不說了吧。你回去了,他們避而遠之,避不及的,最多說一句你回來了,腳不停就走了。你在老家過什麼紅白事,擺上酒桌他們不來,來了就提個水桶,吃一碗往水桶裏倒半碗,把一桶剩菜剩飯提回去喂豬。我們鄰村就有一個在縣上當局長的,慢待了老家人,他坐著小車進村,村道裏有人鋪了席曬包穀,就是不肯收席讓小車過去,而後來小車輪子碾著了包穀,攔住車須要數著被碾碎的包穀,一顆賠一元錢,不賠不行。所以,我告訴孩子,以後不管我在家不在家,凡是老家來了人,一定要笑臉相迎,酒飯招待,不要讓他們進門換鞋,不要給人家紙煙了又把煙灰缸放在旁邊,他們說話要看著他們,認真傾聽,鄉裏人有鄉裏人的不文明,他們卻有城裏人沒有的幽默和智慧。

我隻說孩子慢待了劉書禎,劉書禎再也不會來城裏找我了,但他這一次又來了,而且他成了劉高興。

他這次進城投奔的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多年前就來到西安打工,在一家煤店裏送煤。他的兒子沒有繼承他和他父親的樂觀幽默,總是沉默寡言,又總是憤憤不平,初中畢業後一直謀著要出外打工,他就讓兒子去打工了。他說:父子是冤家,讓狗日的去吧,餓不死就算成功了!可當兒子春節回來過年時,兒子卻穿了件西服,每次打撲克小賭,輸掉一元錢了就從懷裏掏出一指厚一遝百元錢來取出一元,然後把那遝錢裝進懷裏,再輸一元錢了,又掏出那遝錢再取出一元。但兒子沒有把錢交給他。他說:我這個人民咋就沒有個人民幣?!也就出來打工了。他已經五十三歲了,一張嘴仍然是年輕的,腰和腿卻不行了,跑不快,幹活就蔫。他在兒子的煤店裏幹了一個月,他說和兒子住在那個塑料板搭成的棚子裏,墊得他夜夜在地上潑了水,鋪上張竹席睡,這些他都不在乎,惱氣的是兒子和他想法不一樣。他是有了錢就攢,兒子有了錢就花,他要兒子把錢交給他了他在老家給兒子蓋新房,兒子就是不給。父子倆矛盾了,大吵了一頓,他一氣出來單獨幹,單獨幹隻能拾破爛,他就拾起破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