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後,我終於寫起拾破爛人的故事了。
但我沒有想到,寫起來卻是那樣的不順手,因為我總是想象著我和劉高興、白殿睿以及×××的年齡都差不多,如果我不是一九七二年以工農兵上大學那個偶然的機會進了城,我肯定也是農民,到了五十多歲了,也肯定來拾垃圾,那又會是怎麼個形狀呢?這樣的情緒,使我為這些離開了土地在城市裏的貧困、卑微、寂寞和受到的種種歧視而痛心著哀歎著,一種壓抑的東西始終在左右了我的筆。
我常常是把一章寫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寫,寫了再撕,想為什麼中國會出現打工的這麼一個階層呢,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略政策,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被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就能使農民富裕嗎?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城市與鄉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也明白寫作不能滯止於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而且,我吃驚地發現,我雖然在城市裏生活了幾十年,平日還自詡有現代的意識,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裏替我寫的這些破爛人在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下去了,到底是將十萬字毀之一炬。
我不寫了,我想過一段時間再寫。恰好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一件特大的事,幾個月就再沒去摸筆。事情還是出在老孫的那夥拾破爛的同鄉裏,一個老漢,其實比我也就大那麼幾歲,他們夫婦在西安拾破爛時,其女兒就在一家飯館裏端盤子,有人說能幫她尋一個更能掙錢的工作,結果上當受騙,被拐賣到了山西。老漢為了找女兒,拾破爛每當攢夠兩千元就去山西探,先後探了兩年,終於得知女兒被拐賣在五台縣的一個小山村裏。老漢一直對外隱瞞著這事,覺得丟人,可再要去解救女兒時沒了路費,來借錢,才給我和老孫說了。我和老孫埋怨他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及時報案,也為什麼不給我們說,而且憑你單槍匹馬一個人去能把人解救回來?我們當即帶他去報案,但他租住地的派出所卻以他不是當地戶口為理由不理睬這事,是老漢和他們吵了一場,案是報上了,派出所卻強調要讓去解救可以,但必須提供準確無誤的被拐賣人的地址,並提供最少五千元的出警費。
為了確鑿地址,老漢再次去了五台縣,我們給他出主意,叮嚀如果查訪到女兒,一定要穩住那家人。十幾天後他回來了,哭著給我們說:我隻說咱商州窮,五台縣的深山野窪裏比咱那兒還窮,一年四季吃不上白饃。咱女兒年紀那麼小,整天像牲畜一樣被繩子拴在屋裏,已經給人家生了個娃了……他哭,我和老孫也流眼淚,拿了錢去給派出所,派出所卻說當時警力不夠,要等一個月後才能抽出人手。我和老孫又聯係老孫老家的派出所,那裏的派出所有認識的人,派出所長答應親自去解救,花銷還可以減到三分之二。幾番折騰後,組成了解救隊伍就出發了。那個晚上,按計劃是應該到了五台縣的村,被拐賣的女兒能不能見到,那家人和村民會不會放人,可能發生械鬥嗎,去的車輛夜裏走山路能安全嗎,我和老孫心都懸著,一直守在電話機旁,因為事先約好,人一解救出來就及時通報我們的。
九點鍾沒有消息,十點鍾沒有消息,十一點了還沒有消息,老孫拿出一小筐花生,說:應該沒事,派出所長有經驗,他解救過三個被拐賣的婦女哩。我們就以吃花生緩解焦慮,但花生已吃完了,花生皮也一片一片在手裏都捏成了碎末,十二點電話仍不響。我說:電話是不是有毛病?檢查了一遍,線都好著,拿手機打了一次,立即就響了。老孫的母親一直也陪著我們,七十多歲的人了,緊張得就哭起來,說那女兒多水靈的,怎麼就被四十多歲的醜男人強迫著做媳婦生娃娃,如果這次失敗了,肯定人家就轉移了那女兒,那就永遠不得回來了!老孫說:你不要說麼,你不要說麼!他母親還在說,老孫就躁了,母子倆都生了氣,屋子裏倒一時寂靜無聲,隻有牆上的鍾表嗒嗒嗒地響。到了十二點二十一分,電話鈴突然響了,老孫去接電話,老孫的母親也去接電話,電話被撞得掉在了地上。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隻說了一句:成功啦,我們正往溝外跑哩!我和老孫大呼小叫,驚得鄰居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咚咚地過來敲門。到了一點,老孫說他想吃一碗麵條,他母親竟然就擀起麵來,結果老孫吃了兩碗,我吃了兩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