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們到達指揮部稍作休整,參加完簡短的戰前通報和動員會後,便和邊防部隊機動大隊的二十多名官兵兵分兩路,向伏擊區域開拔。
情報顯示,這個團夥將在當日淩晨前進入邊境一帶。他們十多年來聲勢浩大,生存之道便是不按常理出牌,常有驚人之舉,令人防不勝防。當年某國出動了數百名特種兵伏擊這夥人,情報無誤,但這夥人硬是在山區生生等了一天一夜後成功越境。這一次,難保他們不提前直接在白天過境。所以,指揮部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提前行動,並作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以確保萬無一失。
很多天以後,當雷鈞終於在恍惚中完全清醒過來,他才想起來,其實那天在戰鬥前自己就有過某種不祥的預感。應浩一直伏在自己右前方目光可及的地方,那裏緊挨著一個枯草叢生的小山丘,那山丘狀似賀蘭山下的西夏王陵。彼時,已近黃昏,夕陽欲下。陽光昏昏暗暗地照著,了無生機,徒生一股肅殺之氣。
雷鈞清楚地看見,那灰橙橙的陽光滑過應浩若隱若現的臉龐,應浩抬起臉,露出一絲笑容,像似要追趕那束光亮。那時,雷鈞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他不記得具體是什麼,但那個念頭讓他生生打了個冷戰……
這裏的邊境線,多數地方都是一馬平川。為了防止對麵農牧民們在冬季火燒草原,我邊防軍民特意在冬季來臨之前沿著邊境線翻墾草地,開辟出一條防火帶。唯有士兵們打伏擊的這塊區域,地勢相對比較複雜。
原本這裏是草原上罕見的丘陵地帶,大小二十多座山丘錯落有致地分布在方圓數公裏內。在偌大的草原上,顯得突兀而詭秘,也給了人們不少想象的空間。
半個多世紀前,有位戍邊的國軍旅長,誤信當地人的傳言,篤定地認為這裏是王室墓群。為了找出埋在地下的寶藏,此人盡遣手下官兵和當地牧民,曆時數百天瘋狂挖掘。後來惱羞成怒的少將旅長又動用炮兵,將這裏幾乎夷為平地。事實證明,這些山丘不過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那一場折騰過後,給這裏留下了很多土崗、深坑。再曆經半個多世紀雨水的衝刷,那些深坑漸漸地變成了窪地,而土崗又倔強地長成了林立的山丘。其形,反而比遭受劫難前更像是王公貴族的陵墓。
如今,這裏已經雜草叢生,這兒注定將成為走私分子的葬身之地。
月淡如水的夜,遠處邊境線上時隱時現的鐵絲網,在月光中微微泛出蒼涼的光芒。除了徹骨的冷,一切都顯得那麼安詳,絲毫看不出危機四伏。有那麼一會兒,潛伏在草叢中的雷鈞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哪裏,身下的枯草很柔軟,他像個頑童一樣,拚命地嗅著泥土的清香。如果沒有戰鬥,這個靜謐的夜晚該是多麼美好啊,可以無拘無束地放飛思緒,也可以什麼都不想。
雷鈞和偵察連的三個戰友以及二十名邊防武警被分在了第二梯隊。為了防止走私分子化整為零,四下逃散,他們的任務是在戰鬥打響後,迅速切到左右兩翼,與當中的第一突擊隊呈三角合圍之勢。這是打伏擊時,常見的戰術,俗稱“包餃子”。
單兵電台裏傳來了清脆的敲擊聲,這是前方傳來的敵情訊號。在經曆了長達七個小時的潛伏後,已經漸失耐心的指戰員們像打了一針強心劑,迅速調整呼吸和姿勢,推彈上膛,高度警戒。雷鈞深呼一口氣,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應浩所在的位置,然後打開步槍保險,開始不斷地調整槍口,搜尋隨時可能出現的目標。
當十五個雇傭兵,簇擁著他們的主子,亦步亦趨地悉數進入伏擊圈時,就已經注定了這是一場看起來幾乎沒有懸念的戰鬥。敵明我暗,我方占盡先機。理論上,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指揮員戰術得當,一聲令下,四十多杆槍五分鍾內便可徹底打爛這些在有效射程內已經完全暴露的“人肉移動靶”。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根據指揮部的指示,隻要條件允許,一定要盡可能地逼迫更多的毒販棄械投降。他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那位南非的戰友——英雄警官傑克。這是國際刑警組織對本次行動提出的唯一請求,亦是中國軍人責無旁貸的使命。
可是,這又談何容易?且不論一旦陷入混戰,誤傷在所難免,就是這些即使成了甕中之鱉的雇傭兵,他們也有自己的“職業操守”。職業傭兵,向來都是拿人錢財,替人拚命。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受雇於雇傭兵組織,早已經被洗腦,甚至妻兒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和他綁在了一起。除非萬不得已,否則,雇傭兵絕不會輕言投降。
餘玉田作為此次行動的一線最高指揮員,幾個小時來,他已經反複多次告誡參戰官兵要沉住氣。事實上,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緊張。戰場瞬息萬變,他一邊要堅定不移地執行指揮部的戰術意圖,一邊還要思考如何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突發變故。
當毒販全部進入伏擊圈後,餘玉田果斷地命令伏在自己身旁的狙擊手打響了第一槍,一個頭部中彈的雇傭兵應聲撲倒。幾乎就在同時,來自兩個方向的探射燈將毒販齊齊籠罩在一塊方圓不足五十米的窪地內。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無處遁形的雇傭兵們慌了神,所有的戰術都全部被拋在了腦後,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呼號,接著,或翻滾臥倒,或試圖逃竄。暴風驟雨般的子彈,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將他們牢牢地鎖定在燈光下,無法動彈。與此同時,第二梯隊的兩組隊員,迅速完成了收口動作。
一個絕望的雇傭兵,在草叢中探出頭來,閉著眼朝著燈光的方向,近乎絕望地打響了己方的第一槍。回應他的是一顆貫穿了他整個頸部的,7.62毫米步槍子彈。現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邊防部隊的一位上尉警官操著生硬的英文,開始喊話。
三分鍾後,第一個雇傭兵雙手舉著AK-47步槍緩緩地從草叢中站了起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被雇傭兵們團團擁在中間的兩個運毒的毒販和傑克,解下了身上背負的毒品,將其扔在了一邊,也舉起了雙手。
在上尉警官的指揮下,十幾個雇傭兵和毒販全部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後雙手抱頭,站成了一列。兵們被勝利衝昏了頭腦,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還有一個毒販伏在草叢中,他的身邊是第二個被擊斃的雇傭兵。張義帶著應浩和幾個偵察連的戰士衝上去清點人數的時候,那個已經被忽略的毒販悄然翻身,滾進了一個深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著那些投降的雇傭兵和毒販身上,唯有收撿槍支的應浩在察看那個倒斃的雇傭兵時,突然發現了不遠處的那個深坑。
毒販舉槍掃射的刹那間,反應神速的應浩側身一個飛踹。那人連人帶槍被踹了一個跟頭,就在他第二次試圖舉槍反抗的時候,一發子彈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手。
“留下活口!”眼疾手快的餘玉田甩手一槍後,大聲地提醒其他人不要開槍斃敵。從那人的裝束和傑克的眼神中,餘玉田判斷出這是條真正的大魚。
那人身手矯健,丟了槍後,連滾帶爬繼續向前逃竄。七八個戰士呈散兵隊形,急速圍了上來。應浩不假思索,一個箭步上前,接著就是一個躍起前撲,不料卻撲了個空。等他抬頭,那人已經在數米開外。好一個應浩,翻身起立的時候已經抽出了一把匕首,一揚手,那匕首狠狠地紮中了毒販的右腿。那人慘叫一聲,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叫你跑!”跟上的應浩一腳踏在那人的腦袋上。
毒販掙紮了兩下,突然攤開右手,手心裏赫然躺著一枚冒著白煙的蘇製F-1型手雷。
“臥倒!”應浩衝著已經圍了上來的戰友們聲嘶力竭地大聲吼道。
就在戰士們應聲臥倒的瞬間,“轟!”一聲巨響,未及躲避的應浩,被巨大的氣浪拋向了空中……
所有人都驚呆了,臥在草叢中的張義第一個反應過來,爬起來撲向應浩。遠處的雷鈞,聽到了應浩的呼號,在爆炸聲中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裏盡是戰友們奔跑的身影,除了腦袋轟鳴作響,他什麼也聽不見。他知道這一聲意味著什麼,他不敢上前,更沒有信心上前。
血肉模糊的應浩,一直睜著眼,含著笑,他看到了將自己緊緊摟在懷裏的連長,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臉龐,還看見了麵部扭曲的團長。他想抬手,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他的生日。留守駐地的指導員,已經偷偷給他預訂好了一個大蛋糕。他要在英雄凱旋的這一天,和全連官兵一起,為這個受盡委屈的愛將慶祝二十四歲生日。
淚流滿麵的胡大牛,扒開人群,端槍走向了那十多個站在那裏驚慌失措的雇傭兵。參謀長邱江從背後攔腰抱住大牛,任憑他如何掙紮也不放手。這一刻,年近四旬的中校,幾近失語,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蒼茫的草原上,硝煙還未散盡,北風驟起,低聲嗚咽著、盤旋著,像在吟唱一首英雄讚歌。張義抱著應浩緩緩地走在隊伍的中間,一個彈片穿進了他的右臂,但他已經渾然不覺。
“兄弟,我帶你回家,帶你回家……”張義哽咽著喃喃自語,沒有淚水,隻有滿麵的悲愴。他知道,應浩實現了自己的英雄夢想,他可以沒心沒肺地含笑九泉。而自己,將注定要負恨終身。
“丈夫誓許國,憤惋複何有?功名圖麒麟,戰骨當速朽!”餘玉田輕聲低吟,嘴角滲出幾縷鮮血,兩行淚水順著那刀削斧鑿般剛毅的臉龐,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