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不知道我這麼堅守有沒有意義?我變得越來越謹小慎微。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活在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幹的世界裏;而更多的時候,當我回到現實中,又覺得自己被丟進了一片沼澤,一不小心就身陷一個又一個泥濘,無邊無際、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未來……”
不遠處傳來鞭炮的聲音,一個枯瘦的老婦人伏在碑上泣不成聲,身後站著兩對麵色凝重的年輕夫婦。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像小獸一樣,圍著炸成一片的爆竹,歡呼雀躍。此情此景,讓雷鈞黯然神傷。
轉回頭坐在墓前,突然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下午的陽光,溫暖襲人,偶有風過,仍能感覺到絲絲涼意。沉默良久的雷鈞動了動麻木的雙腿,抬起頭盯著墓碑自言自語地說:“我很想放棄,真的,很想放棄!我相信,隻要我舉起雙手,放棄這棵樹,便能擁有整片叢林。但我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可是,我要怎樣說服自己不再這樣消沉下去……”
空山幽穀、蟲鳥歡鳴,老婦人已經在後人的攙扶下離去。偌大的陵園,隻留下雷鈞枯坐的身影……
從羊羔山回來後,雷鈞翻出了應浩遇難前,自己在宿舍裏寫下的那麵血書。“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再次展開,半年前的那一幕恍若隔世。激情的鮮紅已經變成了暗紫,那種豪邁仍然讓人熱血沸騰。他將這麵床單裁下,貼在了床頭,然後久久地凝視著。
“無論如何,有生之年一定要像一個男人一樣離開這裏!”雷鈞揮舞著拳頭。
“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一場小雨過後,春天的農場,終於徹底展現出它原本風光旖旎的麵目,長堤綠柳、千頃披翠,美不勝收,令人不得不感歎大自然翻雲覆雨和鬼斧神工的力量。
第一次全員到齊的早操,在胡忠慶宣布正式訓練的整整半個月後。這個任職才不到三個月的新場長,在最初的十天時間裏,冷眼旁觀,表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請假,從軍官到入伍不足兩年的新兵蛋子們,他們每次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參加訓練。
主管訓練的少校熊得聰,好脾氣,甭管別人什麼理由,那個理由值不值得推敲,一律點頭同意,並且臉上還表現出極盡關懷之色。如果哪天出早操的人數超過了三分之二,他還主動提醒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千萬不要硬扛著。
按照胡忠慶的設想,每天的早操至少要輕裝跑三公裏,每個周六來一次五公裏。可是,從第一天開始,除了雷鈞不折不扣地跑完外,沒有一個人能挺過三公裏,包括帶隊的熊得聰。三天後,兵們更是有恃無恐,出了大院門就開始閑庭信步,三五成群地溜達。常常是早上六點鍾出門,上午快九點才結束。
胡忠慶偶爾也加入到跑步的隊伍中來,有他壓陣,兵們自然會有所收斂。但這個新場長畢竟年過四旬,堅持到一半就會打報告退出,他一停下,兵們就跟著放羊。
這一天,胡忠慶終於發了狠,兵們都說他頭天晚上吃了狗肉、打了雞血。他一個人悶聲不吭氣地緊緊跟著雷鈞,堅持跑完了全程,然後站在院子中央,等著那些散兵遊勇全部回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兵們沒敢再嘻嘻哈哈。胡忠慶那張臉,陰得讓人不寒而栗,連熊得聰也被嚇得不敢正視他。唯有雷鈞鎮定自若,這一天他已經料到。
“我胡忠慶首先要謝謝你們這些大爺,如果不是你們激勵了我,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能力跑完幾千米了!”胡忠慶顯然是有所克製,並沒有像兵們想象的那樣發起暴風驟雨。說完後久久地盯著隊伍,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溫和。沒有人知道這幾分鍾,這個脾氣火暴的男人,心裏經曆了怎樣的糾結。
胡忠慶終於開始和顏悅色:“天天這樣放風很舒坦吧?我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兵都能硬得起來,你們憑什麼這麼?有什麼理由逃避和消極對抗?就是因為你們不幸生在農場,就有理由當大爺?我在很多場合都講過,農場的兵也是兵,穿著軍裝就是軍人,軍人就要參加軍事訓練,軍人就要服從命令、嚴明紀律!人的臉是靠自己賺來的,你們不要抱怨一線部隊的人看不起你們,首先是你們自己就沒把自己當回事兒!”
胡忠慶義正詞嚴,沒有惱羞成怒,講的道理更是碰觸到了農場兵的某根神經,兵們都低下了頭。
熊得聰大聲說道:“這個事情,首先我要檢討……”
胡忠慶有點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斷了熊得聰的發言:“從明天開始,所有訓練都由雷鈞同誌指揮。所有幹部、戰士,除了炊事班和值班、站崗的外,全員參加訓練。個別年紀大需要特別照顧的,還有特殊原因需要請假的,必須得經過我同意!今後凡入黨、立功和晉升的,訓練成績均列為考評主要依據,絕無例外!”
這天晚上,胡忠慶讓通信員來找雷鈞,加上熊得聰,三個人第一次就雷鈞當初製訂的訓練計劃,進行了深入的討論。
沒有上過軍校,在一線部隊更是沒有待過幾天的胡忠慶,對訓練有著獨到的見解,並且矢誌不渝地要推動訓練正規化這一目標。雷鈞還從他的口中得知,這個家夥並非僅僅是因為得到上麵的命令才想起了軍事訓練,而是醞釀已久。他甚至還發現,胡忠慶和自己一樣,也有一種傳統軍人的情結。至於他為什麼在擔任副場長期間沒有力促此事,除了和老金不和外,肯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雷鈞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和胡忠慶之間的關係。至少,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這個是良好溝通與和諧共處的根本,也是突破口。而且,很多現實的東西無法回避,想要在農場成功突圍,實現自己的終極夢想,就必須學會低頭。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告誡自己了。
周六一早,胡忠慶身著嶄新的迷彩服,親自打開了農場塵封已久的軍械庫。像蘭博一樣,雙肩挎著兩把81式全自動步槍,手頭抓著一把幾乎已經在正規軍隊銷聲匿跡的56式半自動步槍,腰裏還別著一把54式手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麵,身後跟著四個身上同樣掛滿步槍的士官。
看到槍,兵們一陣歡呼,這是軍人的本能,更是男人的本能!不管他們對待訓練是如何的逆反,看到槍的這一刹那,他們都抑製不住地激動了。要知道,這中間的很多人,自從離開新兵連後,就再也沒摸過槍。農場配發的二十支81式步槍,有些老兵甚至看都沒看過。全農場隻有軍械員偶爾會把這些家夥倒騰出來保養一下。
所有的長短槍都發給了幹部和士官,其他人隻能幹瞪眼。為了讓兵們負重夠十公斤,更讓他們找到背槍的感覺,胡忠慶竟然別開生麵地要求其他人全部背上農場的鐵鍬。那鐵鍬比56式半自動短點,比81式全自動長點,兩頭係上繩子然後斜掛在肩上。那情形,有些兵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有人相視大笑,有人搖頭苦笑,而更多的人都心懷一種莫名的憂傷和淡淡的悲涼。
胡忠慶顯露出他童真的一麵,單手執槍架在肩頭,那氣勢像極了美國大兵。他顯然是處心積慮地想稀釋這場史無前例的武裝越野訓練的緊張氣氛。他沒有再發表激情洋溢的演說,在簡單的動員後,雷鈞一聲令下,這群裝備詭異的大兵迎著清晨第一縷曙光衝向了無邊無際的原野。
這是一場堪稱壯觀的士兵突擊。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沿途被數以千計的山羊、駱駝和蒙古馬,還有一群牧民圍觀。
隊伍在艱難推進了不到三公裏後,戰線已經拉成足有千米長。聞訊趕來圍觀的老百姓,從未見過如此盛況,像過節一樣,興奮得手舞足蹈。有些大膽的後生,在年長者的慫恿下,扔下正在放牧的羊群,也加入了這條長龍,甚至還有躍身馬背,策馬追逐的。於是乎,一場正規的訓練課演變成了景象奇特的軍民同樂會。